成德帝剛踏進毓秀宮,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。
自家閨女立于清瘦的、幾乎站不住腳的少年跟前,一副勝券在握、嚣張跋扈的模樣;而貴妃則站在一旁,似乎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,甚至有些呆滞了。
身後手捧聖旨的大太監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,他恭恭敬敬地低着頭,不敢亂瞟。
“咳咳,”成德帝清了清嗓子,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緩解自己的尴尬,“妤兒,這位是……?”
溫珝剛要轉身,卻感到肩頭一沉——他本就身形不穩,被這麼一拍,便徹底站不住了。
江黎比他高出一截,毫不費力地攬住他、自然地帶入懷中。寬大的袖子垂下,把溫珝的臉龐擋得嚴嚴實實。
“父皇怎的突然過來了?這位小公子有些虛弱,恐怕不便行禮。”
她的眼睛澄澈明亮,微微卷曲的睫毛撲閃着,何其無辜!
若不是成德帝看得清清楚楚,簡直要懷疑剛才故意把少年摁下去的另有其人。
“你……”
男人的聲音猛然拔高,就像即将沸騰的鐵壺裡的水,馬上就要噴湧出激烈的情緒。
看到貴妃沖自己使眼色,成德帝咽下了即将脫口而出的斥責,終于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。
他轉身拿過聖旨,吩咐道:“朕許久不見妤兒,恰巧今日得了空閑,想同她叙叙舊。你且在外面等候;閑雜人等,通通攔着便是。”
“嗻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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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太監掩上門,成德帝沒好氣地瞥了江黎一眼:“選了好半天的封号,結果竟這麼草草頒發……真是痛煞朕心。”
“父皇怎的突然想起了這回事?兒臣記得,汴元的曆代公主,幾乎都是在及笄後才得到封号的。”
“還不是因為……”看到貴妃黯然神傷的模樣,成德帝的聲音忽地戛然而止,他頓了頓,故作輕松,“沒什麼。不過現在,妤兒可否把他的身份告訴朕?”
“父皇不妨自己猜猜看。”江黎松開手臂,示意少年回頭。
“你是……”在看到他正臉的一刹那,成德帝微怔,突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。
從這張年輕的臉龐上,依稀能看出故友的模樣:在老國師離京前,自己曾召溫恒進宮一叙。那時的他也是這般,明明拘謹忐忑,但偏要故作鎮定,裝出一副大人模樣。
隻可惜,如今物是人非……
幾乎沒有進行思考,他便準确地說出了對方的名字:“溫珝,對麼?”
“陛下慧眼如炬,在下佩服。”
少年就要俯身跪拜,對方卻伸出手,阻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。
“溫老國師當年與朕交好,然而時至今日,朕仍無法給溫家一個交代,實在是于心有愧……你既為他的後代,便不用講那些虛禮。”
注視着眼前的少年,成德帝壓抑着心底的酸澀,“在朕心裡,你與朕的孩子并無兩樣——以‘臣’自稱便好。”
“謝陛下。”少年垂眸,作了一揖。
這是唯一能夠逃離宿命的機會,溫珝暗自思忖,長袍下的手心因腎上腺素的飙升而發燙,甚至冒出了汗。
他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暈眩裡,仿佛靈魂出竅:盡管這隻是第一次見面,還是試着向陛下求救吧。也許,看在祖輩的面子上……
“溫小公子似乎在走神?”女孩的一聲輕笑把他拉回了現實,“父皇問你話呢,直到現在還沒有回應。”
溫珝正要道歉,成德帝卻擺了擺手:“無妨,你年紀還小,貿然把你單獨召來宮裡,難免會緊張——況且,朕如今已經知曉了來龍去脈。”
沉吟片刻,他道:“所以……傅愛卿對你,真的同妤兒說的那般惡劣麼?”
成德帝語氣平淡,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憤怒;溫珝的心懸了起來,有些摸不清他的态度:
前不久公主才提過,傅坤身為國師的這幾年,确實做出了一番成績;但如今成德帝若是把他革了職,又有誰能夠接任這個位置呢……
“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,也就沒必要遮遮掩掩。”江黎自然知道,成德帝這番說辭,隻是擔心溫珝早已站隊,是國師用來試探皇室态度的棋子,“搖頭,抑或是點頭,都在你的一念之間。”
少女的聲音輕緩,卻似乎擁有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沸騰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安靜下來,溫珝深吸了一口氣,聲音有些許的顫抖:“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記憶,但國師近乎病态的控制欲,臣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。”
“的确如此。”沉默許久,幾乎成了背景闆的貴妃指了指地上的帷帽,也開口作證,“若不是妤兒一時性急,溫小公子恐怕如今還戴着它。”
顧不得追究江黎的冒失,成德帝注視着清瘦的少年,深邃的眼眸中,漸漸染上了愠怒之色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