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如絲的薄霧籠罩着京城。
恰逢休沐日,朱雀大街還沉浸在清晨的淺眠裡,隻偶爾能聽到鞋履與石闆輕巧的相擊,或是沉悶的車馬辘辘聲。
不過很快,一切又沉寂下來。像湖畔翠綠色闊葉上的水珠順着脈絡滑下,在尖端凝成大顆落入深潭,蕩漾着漣漪的水面會在不久後再度歸于平靜,剛才水波的褶皺仿佛隻是幻覺。
早春郊外不知名的野花香被水汽溫柔地包裹,無聲無息地挾至此處,借着風的吹拂在這條皇城樞紐上緩緩鋪開,小心翼翼地給人們安排一份來自清晨的驚喜。
忽的,暗紋精緻的青色衣角在轉角處露出尖尖,給沉寂的石闆路添上了一抹豔色。但很快,又被刷得拽回去,嚴嚴實實藏起來,似乎是不想驚擾這條寂寂長街。
随後,大概是估摸着時機已到,衣服的主人謹慎地探出腦袋。那看着約莫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公子,也許是在玩扮演探子的小遊戲,四處張望着,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。
确認四下無人後,他朝身後揮了揮手,壓低聲音招呼:“哥哥,快過來。”
身材高挑的束發青年無奈地歎了口氣,但大概是怕自家弟弟出事,連忙小跑了幾步趕上,嘴裡抱怨着:“一大早拉我起來也就罷了,怎麼還要跟做賊似的躲着人走路?”
“不管怎麼說,謹慎一點總是沒錯的。”小公子捂着嘴小幅度地打了個哈欠,随即恹恹地掀起眼皮透過淚花睨了他一眼,“難不成哥哥忘了上回雞血石的事?還是忘了下毒那回……”
“行行行,真是怕了你。”青年舉起雙手認錯,希望對方不要再翻舊賬,徹底放過自己。
“哥哥身為儲君,一舉一動被多少人盯着自然不用多說。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,想要在沒有精密計劃的情況下盡可能甩開他們,也隻能采取這種‘突襲’的方式了。”
聞言,蕭懷瑾收起放松的姿态,微微颔首:“的确。上回他們故意挑着父皇出宮禮佛的時機對溫公子下手,若不是你事先安排人盯着……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他頓了頓,臉色有些凝重,“宮裡到底安插了多少他們的人?”
“雖然不甚清楚,但老鼠不管多小心,總會把陰溝裡的污泥帶上地面。父皇已經安排過暗衛徹查此事,即使可能有遺漏,宮内也清淨不少。”
“說來慚愧,這件事孤基本上沒有出力,反倒是妹妹你忙前忙後,比起之前瘦了不少。”
江黎毫不在意地擺擺手,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:“不管怎麼說,結果還不錯。但畢竟敵暗我明,如今行動,還是不能掉以輕心。”
“至于看起來像歹人……為了一會兒到手的東西,就暫且忍忍罷。太傅大人不是說過麼,大丈夫能屈能伸。”
對自家妹妹,蕭懷瑾一向是言聽計從。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江黎的腦袋,哭笑不得:“那便依了你。”
對于江黎口中描繪的東西,蕭懷瑾多少有些不以為意,畢竟她的一席話像極了天方夜譚;但他潛意識裡的期盼,正随着時間的推移,一點點破土而出——萬一是真的呢?畢竟,能讓畝産至少達百斤的作物,一旦問世,無疑會給這個國家帶來巨大的改變。
離皇宮有了一段距離,大街小巷中走動的人漸漸多了起來,兄妹二人趁機混入人群,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行走。
蕭懷瑾有些按耐不住:“還有多遠的路?”
江黎拇指抵着下巴估摸了一下距離,随即回答道:“不急,路還很長。目的地在西市。”
“西市?”
蕭懷瑾心中咯噔一聲,暗道不好:西市的人魚龍混雜,售賣的物品良莠不齊,妹妹大概是被那些商販诓騙了……但看在她這麼興緻勃勃的份上,還是不要戳穿為好。
“你放心。”江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,神秘一笑,“它們不是汴周本土生長的——服務于達官貴人的東市從來都見不到那些東西的影兒。我廢了好大的大力氣才找到了一支可靠的波斯商隊,花重金雇他們去異國打聽。昨日線人告知我商隊歸來的消息,似乎收獲頗豐……”
小姑娘講得頭頭是道,蕭懷瑾懸着的心也終于落了下來。
“對了,上回溫公子觀測天象,汴元今年的降雨相較往年少了許多。”他垂下目光,喊住了走在前頭的妹妹,“對它們的影響大麼?”
“嗯?”他這個反應,倒是有點出乎江黎的意料之外了。
她自然知道,蕭懷瑾肯陪着過來,一方面是擔心自己的安全,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簡裝出行體察民情。隻是沒想到,他如今竟然也對這素未謀面的農作物起了興趣。
“忘了同你說,它們需要的水分,比麥子少得多。”江黎狡黠一笑,頗有些得意,“正是得知了旱年的消息,我才特意去西市尋人的。”
“真有這種好事?”青年懷疑地看着她,“連汴元都沒有的東西,那些蠻夷之地……”
“哥哥。”女孩出言打斷了他,靈動的眼睛裡滿是不贊同,“汴元之所以富庶,一方面是因為父皇治理有方,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水土皆宜。因此,在汴元,土生土長的耐旱植物自然很少見——隻有在降雨頗少的異國,才能生長出我們如今急需的作物。”
蕭懷瑾錯愕地望着她,随即釋懷般笑了。
也是,身為汴元太子,應該像太傅教導的那樣從細微之處窺世間萬物,切忌眼高于頂;可惜在這點上,自己甚至比不上年幼的妹妹,實在是慚愧。
思及此,他不禁加快了腳步,心中的期待也更甚了幾分:“快些走吧,我有些等不及了。”
“诶?那好吧。”
不過一會兒,緊随其後的腳步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身後的女孩氣急敗壞的叫喊:“哥哥,慢點!我追不上你了。”
*
能在京城做生意的,眼光都極為毒辣;遠道而來的異域商人更是如此。那些所謂的大主顧,隻要看上一眼,就能把他們的樣貌牢牢記在心裡——
才走到攤位附近,盡管隔着幾堵厚厚的人牆,那頭的波斯商人依然一眼就鎖定了江黎的身影。
“小公子,在這兒。”金發碧眼的卷毛男人放下手中的香料,起身朝江黎揮手,随即吩咐手下擦幹淨一旁的闆凳,熱情地邀請她過來坐下。
“不用麻煩,驗完貨我便走。”她笑了笑,謝絕了對方的好意。
談話間,卷毛男人的另外一個同伴露了面,他雙手推着小半車貨物,從被簾布擋住的後方走到前面。
操着一口蹩腳的汴周官話,男人掀開貨物上覆着的薄布,獻寶似的招呼江黎來看:“您要的東西在這兒,不妨先驗驗貨。”
“不錯,的确實是它。”
男人接過馬鈴薯塊莖,局促地搓了搓手:“小公子,為了找它們,咱們探險隊折了個兄弟,您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