讓她猜。
猜她和謝逸的關系,猜那半句沒說完的話。
——話說一半,最是撓人心。
門外曉風習習,金桂舞婆娑。門内阒然無聲,隻吐息在沉寂裡交錯。
刹那而已,王氏的呼吸聲陡然粗重。
宋晞眼裡笑意不變,揉了揉被鐵鍊桎梏的手腕,若無其事擡起頭。
一襲雍容的王家女緊攥着手裡金鈎銀織的絲帕,兩眼死死盯着纏繞在她腕上的鐵鍊。
分明已妒火中燒,竟能存着幾分理智。
宋晞順着她的視線看向自己手上的鐵鍊。
讀懂她眼裡依稀尚存的疑慮,宋晞動作一頓,少作思量,又拎起那鐵鍊,一臉羞澀地别開臉,喃喃道:“讓夫人見笑,今日不知夫人要來,才會如此失儀……實在是公子他,”臉上泛起一絲羞赧,她擡眸一瞟,又道,“有時想學西廂張生夜半會莺莺,有時想當白蛇斷橋一眼定終生……昨兒個走前替奴家戴上了這物事,說是要學七俠五義中的橋段,展大俠破廟救紅顔……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花樣。”
媚眼流波,丹唇啟合,纖纖柔荑纏繞鬓邊發,直至對方如有實質的視線幾近将她淹沒,宋晞收起嬌羞姿态,理了理衣袂,不緊不慢道:“夫人切莫怪罪,夫人名門之後,身份高貴不可纡尊,奴家卻是無妨的。”
擡眼瞧見王氏怫然作色模樣,宋晞臉上笑意愈甚,微頓了頓,繼續火上澆油道:“能替夫人和相公解難,是奴家上輩子修來的福分。夫人若是不棄奴家身份低微,往後便與夫人以姐妹相稱,可好?”
“誰是你姐姐?”
“相公”和“姐妹”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,王氏霎時臉紅脖子粗,一時顧不得門内髒亂,一把奪過翠微手上的鐵鍊,重重一拽。
“嘩啦!”
“走!今兒個便讓街坊鄰居都瞧瞧,這院裡住着怎樣一隻沒臉沒皮的狐狸精!”
王氏箭步如飛大步在前,翠微連忙跟上。
眼神交彙,兩人齊齊輕出一口氣。
粉牆黛瓦,流水人家,漫漫秋色無邊。
步移景異的别院,一方遠望老嵯峨,近觀怪嶔崟的太湖石映入眼簾,宋晞步子一頓,倏而驚覺她眼下所在怕已不是京中,而是一處典雅幽靜、遠離塵嚣的南國别院。
外頭如此模樣,難怪初來此地時,王氏會誤以為院裡“豢養”着她相公的外室。
好在前世閑時頗多,她讀過不少流傳自民間的話本,若不然,今日還不知要如何脫身。
說起話本……宋晞擡眼看向步履匆匆的翠微。
方才翠微喚她聖女,她讀過的話本裡亦有不少聖女傳奇,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那位,當屬危邦則入、亂邦必居的靡音族的聖女,雲裳。
可雲裳并非祈國人,先前也不曾聽聞有靡音族人出入祈國的消息。
倘若此時仍是嘉順朝末,此地仍是祈國,原身不大可能是雲裳。
“不知……”
“走!”
宋晞眉心微擰,正欲開口試探一二,王氏突然不耐,拽着鐵鍊朝前重重一扯。
一牆之隔,街市嚣喧陡然清晰。
怕又生變故,等不及王氏吩咐,翠微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門前,一把推開大門。
“婆婆,這菜怎麼賣?”
“阿娘,囡囡想吃糖葫蘆……”
“兄台可知松茗樓在何處?”
“……”
紛紛嚣嚷随風而至,宋晞看清一街之隔熙來攘往的早間集市。
她幾人所在的别院和集市中間是條青石闆鋪就的林蔭小道,好似不久前剛剛下過雨,别院内不甚明顯,梧桐成蔭的青石闆路卻依舊水光潋滟,濕滑得緊。
“夫人?”
見王氏怔在門邊不多,翠微眼底掠過一絲急迫,瞟了眼宋晞,上前道:“不如讓奴婢來牽?”
不等她碰到,王氏倏地抽回手,仿佛被沾着涼意的秋風喚回了理智,王氏蹙眉看着一街之隔的熙熙攘攘,眼裡再次浮出遲疑。
“翠微,這樣會不會太過……”
“夫人!”“夫人留步!”
沒等她說完,開闊的别院内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。
幾人回身一看,卻是幾名身材魁梧的護院,方才不知是為避讓王氏還是旁的什麼原因,悉數躲去了後頭,後知後覺情狀的不對,又急急忙忙追了出來。
看清來人,宋晞的目光陡然一沉。
等不及細細思量,她大步上前,故作羞憤道:“夫人莫怪,實在是平日裡院裡沒什麼人,他們以為……隻是習慣了如此喚我,夫人不必介懷……”
“放肆!”翠微心思通透,聽懂她話中意,立時上前,指着她的鼻子道,“夫人?我家夫人在此,你是哪門子的謝家夫人?”
趁王氏還沒回過神,翠微再次化身不問對錯的惡仆,奪過她手裡的鐵鍊,怒氣沖沖道:“不知檢點、沒羞沒臊、沒臉沒皮……夫人忍得,奴婢卻忍不得!”
眼見那幾名護院的步子越來越快,翠微再不猶豫,連人帶鎖鍊将門外重重一推。
“滾!再不準回來,不得出現在夫人面前!”
梧桐落下簌簌碎雨,拂面而來的風沾着早秋的涼。
宋晞眼睛一亮,再顧不得掩藏,也顧不得腳下濕滑,疾步往集市方向沖去。
“站住!”
眼見她沖出院落,急追而來的護院神情驟變,亦顧不得隐藏身手,抽刀拔劍,飛身往門外追去。
王氏隻覺一道勁風掃過廊下,回過神時,幾名護院已在丈餘外。
“翠微,”她望着林蔭道下愈行愈遠的身影,神情愈發迷茫,“他幾人,是護院?”
仿佛被眼前發生之事吓破了膽,翠微瑟縮着躲到她身後,拉了拉她衣袂,哆嗦道:“夫、夫人莫怕,若那女子真是什麼要緊的人物,這幾人身手如此了得,定能将她追回來……這、這地方怎得如此陰冷……夫人,不如先回府?天都亮了,說不定公子已經回了謝府,也未可知。”
王氏回過神,倏地攬住她臂腕,壓着嗓子道:“今日之事,切莫告訴相公!”
翠微:“……是。”
落影婆娑的林蔭小道,宋晞提着鐵鍊一路狂奔,很快上氣不接下氣。
不知是青石闆路實在濕滑,還是原身太過弱不禁風,方才看來近在眼前的嚣喧集市,待變作腳下道路,突然變得崎岖難行,仿佛遙不可及。
路邊梧桐飛掠向後,宋晞隻覺腦中嗡嗡作響,步子越發緩慢。
透過梧桐而來的朝晖分明澹澹如水,落到她身上,卻似針刺火灼般刺痛,隻片刻,宋晞眼冒金星,冷汗涔涔而下。
呼吸一聲重過一聲,眼前所見漸漸變相,兩腿仿佛灌了鉛似的疼。
“歘!”
一道破風聲自背後急追而來,宋晞寒毛倒豎,下意識擡手一揮。
“锵啷!”
手上鐵鍊斷作兩半,宋晞的心重重一顫,盤桓在腦中的迷霧倏而潰散,眼前所見驟然清晰。
“大爺,幹柴怎麼賣?”
“花燈三文……”
“胭脂水粉,發簪朱钗,走過路過不要錯過……”
她看清近在眼前,又似遠在天邊的長街與行人。
朝晖斜落,熱鬧又繁碌的長街盡頭,一人一騎披着滿身金黃色的秋光,穿過霭霭晨霧,不緊不慢踱步而來。
南甯侯府!
看清那高頭大馬額上頂着的“南”字紋當盧,宋晞眼睛一亮。
她重生在了南州!
失去知覺的雙腿複又蓄起無窮力量,她拼命擺動雙手,奮力向前。
看出她的意圖,幾名護院愈發急迫,紛紛揚起手中鞭。
“站住!”
又一道破風聲淩空而至。
宋晞的青絲散亂風中,後背被抽中的刹那,她舉起雙手,用盡全身力氣朝來人振臂疾呼——
“救命!!”
鞭風掃過,眼前所見霎時天旋地轉。
“住手!!”
失去意識前,她依稀聽見快馬揚鞭,誰人的聲音遙遙傳來。
漫天秋光錯落,浮塵紛揚,仿如昔年蜉蝣台上雪,簌簌落落,漫無邊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