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上中天時,山裡冷風呼嘯,花朝女學的夫子堂卻依舊嗡嗡營營,人頭攢動。
宋晞兩人姗姗抵達,夫子堂内早已座無虛席。
一名三角眼、八字眉的助教提着藤條候在門邊,每每有人近前,他下耷的三角眼便會重重一眨,待确認來人儀容端肅,手裡的藤條重重一抽,姑娘們才會被允許入内。
除他之外,堂上還有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夫子,長袍及地,眉目慈和,乍眼望去很是學識淵博。
“铛——”
宋晞兩人将将落座,一道鐘聲響起,堂上堂下霎時一片杳然。
門口那助教很是滿意地收起藤條,雙手負後行至老夫子身側,垂目朝他輕一颔首。
老夫子如夢方醒,看他一眼,木偶人般哆嗦着抽出一本紙張泛黃的《經法》,捋着長須,搖頭晃腦道:“道者,神明之原也。神明者,處于度之内而見於度之外者也……”
宋晞神情一怔。
少時的朝華雖鬧,該上的課從不曾落下一節。
是以老夫子張口刹那,她便聽出對方所述正是《經法》中的《名理》篇。
她的錯愕并不因此篇不同尋常,反而因為此篇太過正常。
——倘若花朝女學的課與蘭芷或其他學院别無二緻,雖說規矩多了些,學中女子為何會麻木乃至驚懼反常至此?
沒等思量分明,一則《名理》念完,那老夫子倏地站起身,卻也不看堂下女子神色,隻雙手負後,施施然而去。
眼見夫子目不斜視而去,宋晞眉間微蹙,心上越發不解。
不提問,不考較,不過問學之如何……天下之大,竟有如是夫子?
“肅靜!休得左顧右盼!”
不等她看清那夫子的去處,提着藤條的助教大步走上前,冷冷睨着四下,直至鴉雀無聲,藤條倏地一抽,中氣十足道:“昔有神女自東方滄海而來,翩若驚鴻,婉若遊龍……”
宋晞眼角一抽,倏地擡起頭。
這是……花朝女學的由來?
眼下這出是何意?
是生怕她幾個不知神女之說,還是怕學中女子忘記,偏要日日重複?
“……天下女子,天為貴,地女次之,人為下……”
那助教上下揮動着藤條,雙目炯炯,唾沫橫飛,精神越發抖擻。
“……人女者,當以神女之言規其言,神女之行束其行,東海之濱砺其身……磋磨日久,始為上乘……”
人女?神女?磋磨?宋晞不自禁蹙起眉頭。
分明都是祈語,入耳怎得如此佶屈聱牙?
再看堂下女子,除卻新來的幾位,半數神情麻木,半數躍躍欲試……仿佛憑他不倫不類的三言兩語,便足以喚回姑娘們沉寂已久的生機與好奇。
東海之濱?
聽聞東海,想起般若崖下所見,宋晞目光驟凜。
般若崖下浮屍千裡……莫非正是所謂東海磋磨?
倘若挨不過……
山風穿過逶迤群川,穿堂過戶。
院中青竹于窗上落成牽連搖曳的影,分明溶溶晚月淡淡風,落入宋晞眼中,卻似魍魉橫行,叫人遍體生寒。
*
時近子時,秋月西落,那名雙目如炬的助教終于結束今日份訓導,昂首挺胸示意衆人四下散去,臨了還不忘交代,莫要忘了明日早課。
“今日勞累,姑娘且快去洗漱。”
回到月華滿地的宿房,記挂着泉酩之約,宋晞催促蘇蘇率先洗漱,早些上榻歇息。
好不容易等隔壁榻間傳來淺鼾,宋晞一把掀開衾被,輕手輕腳坐起身。
四下寂然,隻窗上竹影仍在随風輕搖曳。
她拎起搭在床頭的外衣,穿過滿地霜華,蹑足往房門邊走去。
“吱——呀——”
外頭寒風蕭瑟,好在秋月依舊昭昭。
除卻晚風伴流雲,整個回字形宿房區已然鴉雀無聲。
宋晞掩上房門,披上外衣,看清東圊所在——泉酩口中的連理梧桐就在東圊後方——攏了攏衣襟,悶頭往南院方向走去。
“泉家表妹?”
臨近西南拐角,沒來得及邁過垂花門,卻聽一道冷喝聲傳來,宋晞步子一頓,心倏地一沉。
“天寒地凍,小妹這是要去何處?”
影影幢幢的垂花門口,照着熒熒火光,賴媽媽幾人踢裡踏拉氣勢洶洶而來。
看清幾人神色,宋晞下意識後退半步,攏着衣領的雙手下意識緊握,沉聲道:“賴媽媽,史嬷……”
“三令五申不得夜行,耳朵聾了不成?”
史嬷嬷倏地上前一步,不等賴媽媽出聲,一把拽住她手腕,轉頭朝向火光投來之地,惡狠狠道:“賴媽媽,此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學規,若是聽之任之,怕會惹人非議。”
賴媽媽一記眼刀緊跟着剜向宋晞,冷聲道:“穿堂夜行,姑娘這是要去何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