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雲姑娘?雲姑娘!”
不知過了多久,習習夜風拂面,她于熟悉的呼喊聲中尋回些許神識。
“姑娘先别睡,回房再睡!”
“水影……”
低聲咕哝了一句,她枕在蘇蘇肩上,重又沉沉睡了過去。
蘇蘇渾身一僵,滿眼不可置信般看了看枕在肩上之人,仿似生怕驚擾了什麼,放輕呼吸道:“雲姑娘,你喚我什麼?”
肩上人咕哝一聲,方才“水影”二字依稀隻是晚月傾落下的一刹錯覺。
“雲……”
蘇蘇蓦地垂下眼簾,輕道:“走,回宿房歇息,明兒個一早……”
“不可!”
蘇蘇沒來得及轉身,肩上的力道倏地一重,宋晞頂着泛紅的雙眼,聲音沙啞道:“去連理梧桐。”
“連理梧桐?”蘇蘇下意識望向東圊方向,忍不住蹙眉道,“現在?”
“泉酩。”宋晞不欲多作解釋,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,搖頭道,“非去不可。”
蘇蘇舉目望向宿房方向,咬咬牙,又轉向她道:“隻看一眼,她若不在,我們便回宿房。”
“好。”宋晞泛紅的雙眼倏而下彎,輕道,“多謝蘇姑娘。”
*
“泉姑娘?”
東圊西北角,晚風蕭蕭如訴。
卻聽呼啦啦一陣響,一隻夜鳥驚而振翅,葳蕤如蓋的梧桐木霎時落下凄凄黃葉雨。
左顧右盼不見人影,可惜之外,宋晞忍不住慶幸,好在泉酩沒在此處苦等,若不然,今夜風凜如梭,怕是會吹出病來。
“走吧。”
蘇蘇走上前,沒來得及扶起宋晞,步子倏地一頓。
“雲姑娘?”
與此同時,一陣翩翩葉落後,一道清亮的聲音自樹後傳來。
“泉酩?!”
宋晞陡然轉過身,瞧見樹後人影,兩眼倏地一亮。
“你沒走!”
她一瘸一拐迎上前,看清對方眼神堅定眼眸澄澈模樣,心頭一松。
——果真如她先前猜測,初見時的木讷與遲鈍是泉酩示于人前的僞裝。
不同于她的喜上眉梢,瞧見第二人身影,泉酩立時退身半步,轉頭就要離去。
“姑娘莫要誤會!”
宋晞連忙拉住她,手忙腳亂道:“姑娘放心,蘇蘇是自己人!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出賣你我!”
宋晞身後,月影裡的蘇蘇微微一怔。
“既如此,”泉酩看她一眼,又回身看了看宋晞,謹慎道,“兩位且随我來。”
“好!”
宋晞看向不遠處的蘇蘇:“走!”
本以為眼前這棵枝繁葉茂的連理梧桐已足夠隐蔽,待跟着泉酩左拐右繞行至後園至深處,以一株枝蔓遒勁的老榕樹為遮的小樹屋映入眼簾,宋晞眼睛一亮。
園内動靜可聞,後方退路無阻。
——果真泉家姊妹,于領兵打戰、躲避追蹤之事自有天份。
“兩位請!”
“雲姑娘!”
宋晞提起衣擺,正要躬身入内,蘇蘇倏地近前一步,看了看不遠處的小樹屋,又朝她道:“今日發生之事太多,恐怕史嬷嬷幾個還會巡邏。你二人放心議事,我去外頭守着。”
不等宋晞出聲,她朝泉酩輕一颔首,轉頭朝園外而去。
“蘇……”
宋晞下意識出聲,想挽留,想告訴她,無論先前發生過什麼,姬珣既默許她跟來,昨日之日便已翻頁。
隻是……
餘光裡映入泉酩的身影,明白事有輕重緩急,宋晞立時轉過身,莞爾道:“泉姑娘,請!”
月影稀疏的小樹屋内,宋晞兩人相對而坐。
卸去了白日的僞裝,泉酩眼裡浮出明晃晃的不安與憂慮:“有什麼話,雲姑娘但說無妨。”
夜色已深沉,透過縫隙而來的風越發寒涼而緊迫。
宋晞喉頭發緊,下意識傾身向前,低聲道:“泉酊她……是否與花朝有關?”
做好了直奔主題的準備,隻不知第二次照面的雲姑娘會如此單刀直入。
泉酩交握成拳的雙手倏地一頓,良久,顫動着目光,輕道:“姑娘也去聽了晚課,可還記得訓導所說——‘若為人女者,東海之濱砺其身,磋磨日久,始為上乘’?”
宋晞的心倏地一沉。
“你的意思是,”她下意識握住手邊斜出的榕樹枝,蹙眉道,“若是沒能通過磋磨,便會被……”
泉酩面色驟沉,眼神冷若一泓久不見天日的寒潭。
“學中女子依資質不同分為天、地、人女,凡為人女者,每逢初一十五便會被送去東海,若能通過磋磨,便有可能升入地女班,若是不能……”
目光微微一顫,她交疊在一處的雙手緊握又松開,眼簾微垂,嗓音沙啞道:“說是自欺欺人也罷,不瞞姑娘,今日之前,我依舊心存妄念……小妹自小機靈,說不定隻是受不了山中孤苦,設法逃下了山去……可,”喉頭微微一哽,良久,她深吸一口氣,姬珣道,“每月磋磨,能平安回來者不足半數,哪怕再不願相信……”
晚風聲聲如訴。
宋晞探身握住她的手,力道愈重,口中愈是無言。
直至泉酩緩過神,重又擡起頭來,思量片刻,她道:“你方才說,資質如天、地、人女,到底如何區分?又是誰做的決定?”
泉酩丹唇輕抿,搖着頭道:“若我沒猜錯,所謂資質,憑得是樣貌。”
“樣貌?”宋晞隻當自己聽錯,拉着她的手倏地一頓,“樣貌?!”
又似乎并非妄言。
來花朝的一路,史嬷嬷待蘇蘇與她幾人的不同倏而有了解釋。
可學中分班不問學識、不論年紀,隻憑樣貌……宋晞蹙起眉頭:“此話當真?”
泉酩倏地垂下目光,神情黯然。
“我和阿酊上山早,見過的女子不在少數,若我兩人沒看錯,地女人女或有不同,能評為天女之人,莫不是柳眼梅腮,靥點朱砂。”
宋晞遮掩在死魚眼下的柳目霎時瞪得渾圓。
“靥點朱砂?”
泉酩不知她心上雲湧,颔首道:“那些姑娘中的大多數,左眼下方都有顆小痣,遠看似一粒朱砂。”
外頭寒風肆虐,夜幕正深沉。
月華熹微的老榕樹下,宋晞搭在樹杆的手越發用力,直至關節泛白,依舊渾然不覺。
怎會這般湊巧,昨日朝華,今日雲裳,皆為柳眼梅腮,靥點朱砂……
那幕後之人——不論是否淮南王府——如此大費周章,莫不是為找到雲裳?
而他之所以頻頻落空……
宋晞目光驟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