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三十名酒酣耳熱的男子勾肩搭背聚在她面前,目光炯炯,似要将她洞穿。
正前方是個皮膚黝黑的獨眼男子,約莫四十上下,依稀青衫,頭戴葛巾,身量魁偉加之左眼用黑革罩住之故,乍眼看去很是兇神惡煞。
不出意外,他便是衆人口中的幫主。
被二三十道醉意朦胧、不懷好意的視線盯着,膽大如宋晞也忍不住心尖發顫。
“諸……”
宋晞黛眉微凝,正要開口,忽聽空蕩的近旁——本該是花朝姑娘們站立之地——突然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,與周遭格格不入,仿佛抑制許久,終于按捺不住的嬌喘聲。
落入浪怒風疾的四下,仿佛一滴冷水入油鍋。
宋晞身子一僵,脖頸仿佛生了鏽的陳舊零件,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才堪堪扭過半寸。
看見餘下十一人的模樣,宋晞雙瞳驟縮,腦中刹時一片空白。
除卻蘇蘇尚能用内力抵擋一二,餘下十人悉數癱軟在地,或兩靥潮紅不省人事,或嬌喘聲聲,顧自撕扯着衣襟。
恁誰看了都能明白前因後果。
——他們口中所謂神女玉釀,原是一碗效力驚人的催、情藥!
難怪……宋晞喉口一哽,腦中若見電閃雷鳴、風雨欲來。
難怪即使通過磋磨,回到花朝後,女學姑娘們也鮮少、甚至從不曾提起海上發生之事。
若非人事不省,哪怕稍有印象……怕也情願不記得。
罰跪、禁閉、東海磋磨……無怪乎女學姑娘們一個比一個形同行屍走肉、提線木偶。
挨過一樣,能否挨得過下一樣?
挨過一月,下個月又如何?
……
這廂的宋晞思緒正紛亂,幾步之遙,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幫主倏地眯起雙眼,口中“嗯?”的一聲。
宋晞下意識仰起頭,沒等看清男人神色,那人已箭步上前,睥睨片刻,突然伸出手鉗住她下巴,拇指抵着腮邊重重一搓。
宋晞目光一頓,心跳倏而錯亂。
土影的易容術精妙絕倫,世上少有人能看出不同。唯一的破綻是,易容後不能長時間待在潮潤之地。
昨日到今時發生之事太多,來東海的一路又太平順,宋晞一時忘卻她已在大風大浪的環境裡待了太久,而今……過了這麼久,臉上的麻子、黑痣之類,怕早已被海風“吹”去大半。
“幫主,怎麼了?”
見男人突然盯住資質最為平庸的姑娘,摸人臉不算,還摩挲起指腹仿佛意猶未盡,一衆幫從來了興緻,紛紛湊到他身後,你一句我一句,涎皮涎臉道——
“幫主莫非換口味了?”
“她怎得無事?”
“莫不是妖精?”
“去!誰家精怪幻化得如此庸常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呵!”
男人摩挲指腹的動作一頓,擡頭同時,眼中倏而迸射出奇詭而攝人的光。
“來人呐!”
“幫主?”一早帶宋晞幾人上船來的男子箭步上前,兩眼眯成一條縫,哈着腰,一臉讨好道,“但請吩咐!”
幫主眼裡漫出不懷好意的笑,垂目打量片刻,轉頭朝他幾人道:“姑娘們一路風塵,幫忙去打些水來,給姑娘們去去穢!”
“是!”
先前不曾有過“去穢”的劇目,賊眉鼠眼的幫衆們立時興緻高昂。
卻也不必真去取水,見男人并不反對,他幾個就近抄起酒壇,嬉皮笑臉去而複返。
“幫主,當真要淋?”
“等……”
宋晞沒來得及開口,但見那幫主輕一颔首,十二名婢女錯身退後,一衆幫衆提着酒壇大步圍了上前。
嘩啦啦一陣響,十數酒壇兜頭倒下,船裡霎時酒香四溢。
“哈哈哈!”
“有趣有趣,真真有趣!”
“……”
風聲、水聲、嬌喘聲,聲聲入耳。
宋晞渾身一激靈,下意識環抱住雙臂。
分明隻多了一層水霧,她卻似透過這滿目淋漓,一不小心窺見了茫茫世間從不曾有過的荒唐。寒意透過肌理,刹時徹骨入髓。
她冷冷擡起頭,幫衆四散之故,眼前所見比方才開闊不少。
隔着濛濛水幕,她看清船艙左右上頂天、下立地的四根圓柱。
赤色底,金描紋……看清柱上的紋路,宋晞的眸光倏地一頓。
當真是赤練?!
青州《地方志》有雲:嘉順年間,青州以東島嶼上千,海上寇匪各占為陣,不成氣候。直至嘉順十二年,東海赤龍幫橫空出世。
赤龍幫主威風凜凜、精明強悍,隻半年便一統東海,成了海上最大的幫派。自那之後,赤龍幫頻犯我邊,漸成禍患。
朝廷多次派人圍剿,皆因不知地形、不善水戰而作罷。
如是又三年,先太子朝榮親赴青州,耗時經年勘探地形、成立遠歸軍……
幫衆喚那獨眼男人為幫主,船上圖紋又為赤練……眼前衆人,莫非就是為禍東海多年,而今又有卷土重來之勢的赤龍幫餘孽?
想起朝榮太子,宋晞下意識打了個寒噤,思量片刻,正欲開口試探一二,一滴水珠墜落頰邊,一道戰戰兢兢的聲音顫悠悠響起。
“幫主,今日可否将她賞給屬下?”
宋晞一頓,陡然擡起頭。
圍攏在面前之人或眼冒精光,或吞咽着唾沫,色迷心竅昭然若揭。
意識到什麼,她伸手往頰邊一抹。
果不其然,脂粉融去大半,雲裳的眉目已清晰露于人前。
“有意思……”
宋晞心一沉,等不及想出什麼應對之法,赤龍幫主雙目炯炯走上前,湊到她頸側,深吸一口,兩眼微微上挑,一面細細端量,一面道:“什麼名字?作甚扮醜?”
“幫主!”
被幫衆稱為“阿龍”之人骨瘦嶙峋,卻最通人心,看出幫主的意圖,不等人吩咐,快步上前,一臉谄媚道:“方壺廂那邊已燒好暖爐,但請幫主挪步!”
“甚好!”
男人直起身,兩眼垂睨着宋晞,仿佛為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慌所悅,刹時笑得前仰後合。
好不容易止住,他一把擁住宋晞,一邊往方壺廂方向走,一邊擡手朝身後道:“長夜漫漫,諸位護法各自盡興……”
“謝幫主!”
燈火熒熒,浪濤聲聲。
長夜無盡。
般若崖下滄海作書,記錄着世不能聞的欲與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