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人皆知聞氏渎神,對這位亵渎神明的聞缜大人卻知之甚少。但看他家幺女,浸泡在書卷墨香裡長大,大抵聞大人也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。
實則聞霄兒時是在一片铿锵的鑄銅聲裡長大。
聞缜并非是祈華堂的文官,而是鑄銅司的一名匠人。從小匠一路敲敲打打,硬是敲成了匠人頭頭——他是個撸袖子灑熱汗的銅匠。
聞霄總會在夢裡見到父親,頭上裹了塊素麻巾子,袒露上半身,一邊敲打一邊對聞霄說話。
錐敲在銅片上,蹭出片火花,聞霄年幼,總是忍不住伸手遮擋。
“小霄,别怕。”
聞缜牽過聞霄的手,将手裡的錐遞給她。
錐子握在手中有些燙,不僅僅是鑄銅司本身的熱,還有父親掌心留下的餘溫。蒸騰的汽彌漫在整個廠房,聞霄熱得小臉通紅,衣衫被汗裹濕。
聞霄細聲細氣地問,“父親,你已經是官了,為何還要親自去做這些?”
聞缜指向遠方一片匠人圍着的地方,輕聲道:“小霄,你看那是什麼?”
“那是銅。”
“曾青化鐵為銅。”聞缜道:“你要記得,斧钺鈎叉,鐘鼎禮器,乃至君主的宮室,都是銅。銅在手裡,就什麼都有了。”
銅在手裡,就什麼都有了。
聞霄猛然睜開眼,發現自己已經離了大寒山的洞穴,凄身躺在片沙地上。
黃沙漫天,人潮如織。
周圍格外吵鬧,多是孩童的嬉笑聲。聞霄爬起身,身上的皮子和祝煜的外衫還在,說明一切都不是夢。她抖了抖身上沙土,環顧四周,是一片沙土飛揚的市集。
她隻是在觀壁畫,自己也不知怎得來到了這個地方。
幾個孩童在她身旁玩着什麼拍手遊戲,唱着詭異的兒歌。
聞霄裹緊外袍,輕步走過去,躬腰對其中一個小孩說道:“請問,這是何處?”
那小孩仿佛沒聽到,繼續與同伴拍手玩。
聞霄又問了聲,依舊沒有人理她。
直到一聲悠遠的鐘鳴響起,餘音陣陣,在市集擴散。孩童互相看了眼,嬉笑着朝市集一頭跑去。聞霄猶豫片刻,隻得追上前去。
聞霄一邊追着小孩一邊環顧周圍的景象,從市集跑到片房屋邊,恍然察覺出些不同。大堰的房屋多是四合圍成,例如祈華堂,東為文,西為史,北為蔔,留一個南方位作為大門。寬闊的院落圍成祈華堂,大堰肚子裡墨水最多的一群人每天就在這裡忙碌。
而如今聞霄身處的地方,是粗糙的小樓屋,依靠木頭搭建而成,絕非是大堰國的景象。
莫不是來了異國?
聞霄說不上來,她并未離開過大堰,也不識得異國風貌。
一路穿過片樓屋,來到個寬闊的校場,聞霄才緩緩頓住腳步。
眼前立着一座玄鳥像,大約三尺高,比在玉津見過的象還要高大。而放眼校場,來自不同方向的人流紛紛彙入,擁擠在玄鳥像附近,卻又不敢真的靠近。
聞霄有些不知所措,混在人群之中,被擠得肋骨都要碾碎。
鐘鳴七聲,四周俱寂。
一個身穿白袍的人登上玄鳥像前的高台,高聲吟唱了句什麼,聞霄尚未聽清,一群人已經跟着高舉雙手合十,膜拜起來。
人皆伏身跪立,聞霄反而有些不知所措。反應過來應該跟着一起下跪時,她已經鶴立雞群立在正中央了。順着數百人的頭皮,視線一路掠過,她與那白袍老者遙遙注視着。
那老者似乎并沒有看到她忤逆不跪的行為,自顧自的吟唱着,視線穿過聞霄的身體望去更遠的地方。
聞霄抹了把頭上的汗,在寒山凍習慣了,恍然回到溫暖的地方,有些不适應。
彼時她隐約有些明白,這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。
是幻境嗎,還是寒山太冷,自己凍昏過去了。
耳邊是老者邪乎的吟唱聲,聞霄聽後感到不寒而栗。
直到一排人被押上,齊刷刷跪在玄鳥像前,聞霄意識到這到底是在做什麼。
人祭。
跪下的人面色惶恐,有人在掙紮,有人在絕望地嚎哭,便有壯丁用塊麻将他們的嘴塞住。
直到老者的吟唱聲戛然而止。
聞霄低下頭,背過身去,試圖從人群中央往外逃。她素來是最怕見人祭的,祭禮通常殘忍異常,她兒時看過一次,看完噩夢許久。
通常祭禮有三,祭天,祭君主,祭銅。眼前既然是在玄鳥像前行祭禮,多半就是祭天上的東君。
耳邊傳來幾聲慘叫,聞霄抖了幾下,推搡着擠出人群。
古怪的是大地突然震顫起來,聞霄一個站不穩,跌倒在地上。不僅僅是聞霄站不穩,校場内所有人都站不穩,晃的晃,跌的跌,白袍老者直接從台上栽了下去。
聞霄尚未爬起身,一聲尖銳的鳥鳴響起,耳朵幾乎要被這樣的一聲刺到流血。
一片陰影快速掠過,遮天蔽日,帶起一陣呼嘯的狂風。聞霄一隻手捂着耳朵,朝天望去,竟是兩隻巨鳥飛過。一隻周身烏黑,一隻則是五彩斑斓。
二鳥在玄鳥像前停駐,衆人皆道是神明,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。可這兩尊大神似乎沒聽到衆人的祈禱,竟在玄鳥像前互相撕咬以來,鳥鳴聲不絕于耳,天地都像是要崩壞,如血的太陽即将墜落。
而那三尺玄鳥像就這樣毫無征兆的驟然崩塌了。
聞霄踉跄着爬起來,看着天上的打鬥,已經是血肉橫飛的程度。趁着這個空檔,聞霄看了眼祭台,祭禮尚未實行完,還剩下許多人跪在前,望着天空惶恐不已。
聞霄幹脆靠過去,伸手一個個将這些人身後的繩子解開。
這些人牲還道是神明寬恕,被松開手腳後,一邊叩謝一邊逃竄。校場上已然亂作一團,他們湧入人群,就沒了痕迹,和那些千千萬萬沉默的哀民一樣。
聞霄聽着他們嘴裡碎碎念的祈禱,不禁有些汗顔。但仔細聽,拜的并非是東君,而是勞什子的彩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