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侯算不上是高大的人,隻是端坐的蒲團要比其他人高那麼一截。就是這個原因,即便他佝偻着腰背,鬓角染了些白,他依舊衆星拱月般坐在案前。
辛昇坐在他的旁邊,其餘的人聞霄簡短掃了一眼,這些人除了蘭和豫、宋袖自己都不太熟悉,大多是年輕的新面孔。
蘭和豫曾和她講過,在她鎖在圜獄不見天日的日子裡,玉津經曆了一場官員大洗牌,以至于她作為一個年紀輕輕就入仕途的人,重新踏入官場時候還是像剛入選的書生一樣龃龉。摸爬滾打多年,歸來仍是新人。
宋衿讓開一條道,聞霄隻得默默碎步走進殿,謙卑地垂首,停在君侯面前。
一衆官員的視線打在她的頭皮上,聞霄脊背發麻,硬是頂着他們探尋的目光跪拜下去,卑微地跪伏在君侯身側。
“罪人聞氏,拜見君侯。”
不知道君侯是什麼神情,聞霄自覺已經盡力将這句話說得恭敬了。
直到耳畔悠悠傳來君侯的聲音,“無妨,在這裡不需要拘禮。”
聞霄忙狼狽起身,提心吊膽蜷着手,簡短掃了一眼。
一共空了三個蒲團,角落的,君侯身邊的,以及辛昇身邊的。
依靠她自己對玉津官場的老練理解,宋衿是辛昇的妻子,故而辛昇旁邊的位置一定是宋衿的;宋袖年少才高,手握鑄銅命脈,故而坐在君侯身旁,也是無可厚非。
那自己嘛,作為一個有些“前科”的蝼蟻小官,命若浮萍,人比草輕,自然是坐在角落啦。
想到這裡,聞霄對自己犀利且銳利的官場把控能力感到滿意,攏起衣袖從善如流地坐向角落,并試圖将自己和空氣融為一體,争取讓大家都忘掉她。
端坐好後,聞霄融在岌岌官員裡,偷偷瞄了一眼君侯,卻不想正好和君侯的目光撞了個正着。
這樣的事并非第一次發生,上一次撞上君侯的目光,還要追溯到她剛出圜獄。那時祝煜跟在她後面,像個八面威風的瘟神,她在玉津門前,與蘭和豫依依惜别,放眼故居,恰好看到城牆之上站着一個人。
風像是要帶走他渾身的血液,他一身厚重的衣衫顯得人很幹瘦。聞霄能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疲倦,甚至還有些憂愁。
君侯站在城牆上,目送自己,并非是對草芥的蔑視,而是仔仔細細端望着她。
聞霄當時怕極了,隻能倉惶啟程,躲開君侯的視線。
而今君侯就在她眼前,她甚至能看清君侯眼角的褶皺。她複雜敏感的内心就像是要被君侯的目光洞穿,要将自己的身體鑿出個洞,那些聳人聽聞、驚世駭俗的想法都要被他的視線挖掘出,成為罪證把聞霄自己推上斷頭台。
“聞霄。”
君侯笑着開口,笑得聞霄不寒而栗。聞霄甚至心裡在想,他對自己這般笑,不是自己将死,就是君侯已經身患惡疾,神志不清。
聞霄戰栗着伏身,“臣在。”
君侯的聲音有些低沉,“你的位置在這兒。”
聞霄膽戰心驚地掃了一眼,君侯拍了拍自己右側的蒲團。
君侯坐案前靠中,左右蒲團侍奉似的擺在兩旁,辛昇坐在左側,右側空着。
君侯與辛昇的關系十分微妙。君侯唯一的女兒已經遠嫁,與辛昇并非有什麼親屬關系,但他們的相處超脫了君臣禮節,更像是一種被重新的定義的父子關系。
因此辛昇坐在君侯身旁是親昵的。
同理,聞霄坐到君侯身旁,也會是親昵的,像是一種被重新定義的父女關系。
聞霄在袖中掐着自己的手指肉,聲音有些沒底氣,“罪臣不敢逾矩。”
“這就是你的位置。”
君侯話罷重新拍了拍蒲團,不容置喙。
聞霄意識到,自己再不過去,有些不識擡舉了,隻得端着手踽踽往前,縮坐在蒲團上,盡量表現的自己無害。
坐上了本屬于右禦史的位置,也坐實了蘭和豫所言——她真的提拔了。
官場跌宕都是常事,但她這般好運又離奇的升遷并非人人都能有,官員望向聞霄的目光,也難免帶了些酸。
實則不僅聞霄對自己的座位判斷失誤,她是全部推測錯了。坐在辛昇旁的是宋袖,而倍受君侯喜愛的宋衿卻坐到了角落。
這麼坐仔細想想也合情理,隻有自己最突兀。
君侯端起聞霄面前的茶杯,邊幫她倒茶邊溫和道:“身體恢複的怎麼樣?可有哪裡不舒服?”
聞霄受寵若驚,恨不得一把搶過茶壺往自己嘴裡灌茶,免得君侯勞心費神伺候自己。
“已經大好,多謝君侯關心。”
“在獄中你受苦了。你的母親我派人問過,身體并無大礙,隻是你的哥哥姐姐……”
聞霄緊盯着自己的膝頭,心已經高高吊起。
君侯歎了一聲表示遺憾,繼續道:“你的姐姐雖下落不明,但河間部落有傳見到過她的蹤迹,相信不久以後就會找到,你兄長的腿,怕是……我會賜藥,讓鑄銅司那邊看看,有沒有辦法讓他重新站起來。”
“罪臣謝君侯眷顧。”
聞霄幾欲起身,被君侯擋住,“大家都是一家人,不必拘禮。”
聞霄隻得坐端正。
君侯聲音高了幾分,似是在對案前那些安靜團坐的官員說,又似是在對聞霄說:“我已上報京畿,待京畿使者到來,聞霄便是我的右禦史。希望大家不計前嫌,不要怪聞霄曾經的經曆,和她好好相處。在大風宮居住,大家都是一家人,不可生出嫌隙。”
“君侯,這樣是不是有什麼不妥?”
官員人頭堆堆裡冒出來一個明亮尖銳的嗓音,聽起來有些悅耳,又利落到刻薄。
聞霄循聲望去,說話的正是坐在角落的宋衿。
前面說到,辛昇幾乎可以說是君侯的兒子,宋衿便是君侯那精明幹練的兒媳婦。
兒媳發話,君侯便笑道:“阿衿,今日是咱們家人閑聊,帶你們見見聞霄,哪裡不妥你可以暢所欲言。”
一般人聽到這種話,能聽明白話外之意是建議對方不要對自己的決定指指點點。偏偏宋衿是個另類的,不管那些人情世故,滿腹道理張口就來。
宋衿十分剛強道:“君侯,我認為聞霄坐在那,十分不妥。”
聞霄能聽到座下的抽氣聲,自己也跟着倒吸一口涼氣。
君侯并不計較宋衿大為不敬的語氣,輕快道:“有何不妥。”
“您也知道,如今祭祀在前,百官都要居住在大風宮,官員相處起來摩擦要比在家中多許多,聞霄如此平步青雲,是否對其他官員不公?”
不公,當然不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