仔細想想,他說的帝王權術也并非全無道理,隻是右禦史的位置太過龃龉。于君侯來說,聞霄不能過分妄為,不然會受到君侯的忌憚,于百官來說,她也不能無所作為,不然跌落此位如同葬身深淵。夾在中間前後皆不能是最難的,更何況,聞霄還有自己的抱負。
“君侯,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。”
君侯寬和道:“問吧。”
“您為何提拔我,我父親已然是罪人,我受您提拔,您不怕是養虎為患嗎?”
聞霄的光明磊落恰好剝開君臣之間那層最厚重的窗戶紙,她的毫無野心,與他人的野心勃勃成為鮮明對比。有了這份虔誠,往後的日子她能在右禦史的位子上安穩無虞。
君侯卻望着她的雙眼道:“你自己想想?”
聞霄便猶豫着說:“聽聞在遠方的海侯部落,海港在戰争時候被羌國劫掠,漁民隻能繞道走遠路去其他州部,船上的魚往往撐不到上岸,便已經全部死掉。在這之中,有一個漁人的魚卻總能活蹦亂跳地回到港灣。”
君侯眼角笑意愈甚,等聞霄繼續說。
聞霄頓了頓便道:“因是這漁人往船中投入了那些魚的天敵,生存威逼下,它們反倒活躍起來。君侯提我做右禦史同理,是想要我刺激這一潭死水的朝堂,趁着百官同居大風宮的機會,整頓朝綱。”
“你很聰明,你父親教的很好。”
若是隻有前半句,聞霄也就安然接受了,然君侯偏偏要說後半句,聞霄難免吓得又要伏身。
君侯銜住聞霄的手。
他的手摸上去分外粗糙,是有些老人味的手掌了,可見這高位并不好坐,催人白發早生。
君侯起身,聞霄隻得跟着起身,随他走向宮殿後側。
“聞霄,你說的很對,但并非全然這個原因。”
話罷君侯推開後側的門。
門後應當是君侯自己的小庭院,他喜歡種種菜什麼的,留出塊地給自己自娛自樂,打發時間。極少有人踏足這片庭院,大家都怕看到君侯享受于賤民農事,因為這不是簡單的農事,而是君侯的孤寂。
君王孤寂,是最不堪目睹的。
然門後并非是聞霄想象的整齊菜園,隻有一棵樸素的垂柳,在日光下盈盈發光。垂柳下是一座新墳,與聞霄遙遙相望。
本該是大白天,聞霄卻仿佛回到了大寒山,太陽墜落,萬物陷入沉靜的黑夜之中,那墳冢帶有黑夜的凄冷,隻是遙遙一眼,已然心痛如刀割。
“聞霄,這是你父親。我雖保不住他的屍骨,但卻也能偷偷給他藏一個墳冢。”
聞霄卻道:“請君侯治我的罪。”
“你何罪之有?”
“聞霄說的,是自己馬上要犯下的罪。”
話罷,聞霄卸下頭上的木簪,撩開衣裙前袍,跪在墳冢面前。
垂柳茵茵,她眼中的淚意一點點滲出,重重拜下去,行的是一個規矩标準的祭拜禮。
三拜禮畢,聞霄踉跄起身,轉身望着君侯,流水從她臉頰滑落,低落在濕潤的土地上。
聞霄再次跪下,對君侯道:“既見父親,做子女不能不跪,但請君侯治罪。”
如若将她投身于石像,未嘗不是一種解脫,但聞霄相信,君侯不會治罪于她。
果然,君侯道:“起來吧,好孩子。”
聞霄露出茫然的神情,君侯扶她起身,“我若因此降罪,我在這裡立聞缜的墳冢,是不是也要治罪呢?”
“聞霄不敢。”
君侯頓了頓,眼角竟然也泛起紅暈,“聞霄啊,聞缜不僅僅是你的父親,他是我們大堰的肱骨之臣,是……我唯一的摯友啊!”
隔着石碑,聞霄仿佛能看到父親一生的跌宕流離。
日上柳梢,新墳前君臣立在那,說着過去的故事。那是子女們都不會聽過的事,是父輩人年少輕狂的歲月。
情到濃時,君侯擦了把淚。
“聞霄,你在宮裡住着,要記得我們是一家人,真正的一家人。我會替你父親照顧好你的。這是我對聞缜的一點愧疚,你……成全我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