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書院裡的另一個小姑娘卻不這麼想。
她比自己還要小,誦讀總是最大聲的,寫字也總是最用力。連頭發的是姑娘裡梳得最緊的。
她好像沒什麼朋友,總是被幾個女奴接送上下學。
直到一天,辛昇沒寫完課業,被先生留了堂。他是有些貪玩的,功課都靠聞缜幫他補習,就算是被留堂,也要玩着柳條,總歸不願意專心學習。
一聲銳利的尖叫劃破了甯靜,辛昇立即循聲奔出去,看到那個孤僻的女孩沖着先生嘶吼着。
先生說:“你功利心太強,用力太猛,你要承認自己的平凡,才能超越平凡。”
這話在辛昇耳朵裡說說罷了,但似乎是紮在那姑娘心上的利刃。
那女孩隻是一直胡鬧叫喊着,仿佛先生的話是什麼豺狼虎豹。
她說:“我不平凡,我生命的任何時刻,都不可以平凡。”
女奴接她下學,辛昇便一路追在後面。
曲徑蜿蜒,日光和煦。
辛昇喊道: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“宋衿。”
她停住了腳步,卻沒有回頭看辛昇一眼,隻給了他一個清高的背影。
“今天的‘今’嗎?”
“青青子衿。”
“喔……我學過。哎你别走啊!”
宋衿沒在意過辛昇,辛昇也并非不識趣的人,對方不喜愛自己,他便刻苦讀書,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她眼裡閃閃發亮的人。
直到大哥從京畿帶回來一個女人。
她叫葉蟬,鳴蟬的蟬,似乎與大哥十分恩愛。
葉蟬據說是某個京畿權貴的女兒,借着這層關系,大哥搖身一變,坐上了君侯的位置。也是那一天,辛昇意識到,所謂的寒窗苦讀,都不如蛛網般細密的關系要緊。
他眼見着葉蟬坐上君侯夫人,眼見她走進這個小小的社交圈子,成了聞缜的好友,自己的大嫂,也眼見着她死去。
辛昇又意識到,所謂的恩愛夫妻,都不如權利更疊重要。
可他仍是不信,他從少年就追逐的那抹倩影,難道就不能換回一絲真心嗎?哪怕是建立在利益之上,或許也會日久生情吧。
他撥開豔紅的紗帳,看着自己的新娘端坐在榻前。她仍是矜傲的,孤高自持的下巴微微揚起。
辛昇深吸一口氣,已經肖想出自己往後要用多少心力來捂熱這塊冷石頭。
但他不後悔,這是他自己的選擇。
想到這裡,辛昇的視線落在街角,恰好看到聞霄和祝煜緊緊相擁。
茶已經飲盡,杯子在他手裡轉了個圈,辛昇忽然覺得心累至極,自嘲地笑了。
宋衿蹙眉,“你笑什麼?”
辛昇輕念道:“青青子衿。”
“什麼?”
“還記得這句話嗎?”
宋衿顯然有些不耐煩,“我不懂你想表達什麼,你什麼時候也變得感性了?”
辛昇卻道:“我一直是這樣的啊,阿衿。”
一時間,十年的夫妻,隻剩下空蕩蕩的沉默。
宋衿深吸一口氣,“我姑且當你是查出來了,要殺要剮随你,可你半路追我回玉津,到底是為什麼?”
“阿衿,我們年幼相識,十年的情分,當真是要用殺和剮來論事嗎?”
“不然呢?”
“我何曾棄你不顧過!”辛昇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,殷殷切切道:“我隻是想知道,你到底在籌謀什麼?為什麼要散播這些流言,為什麼要管聞霄的家人,為什麼要找聞霧。那些經常在睡覺的時間觸摸你書房的人到底是誰,你和羌國有什麼聯系,你為何要主動請纓去牧州,隻為了射出那些飛雲矢?”
宋衿抿了抿唇,半晌,垂眼道:“對不起,無可奉告。”
辛昇吸了吸鼻子,眼圈霎時紅了一片。他本就是個壯碩的人,外形又高又壯,忽地露出委屈之色,十分違和。
辛昇也極少露出這種神色。
“阿衿,相信我吧,我……愛你啊。”
宋衿隻是伸手理了理他腰間的衣帶,就像是個溫柔似水、無可挑剔的賢惠妻子。
“阿衿,你說句話好不好?我們還有一輩子要過,就不要再隐瞞了。這些年,你在官場經曆的那麼多,我都幫你熬過去,不差這一次了。”
“阿昇啊……”像是一聲輕歎,又像是勸告。
宋衿的手無力地垂下,“很多事不知道為好,不是不能告訴你,是你不需要知道。你還記得大婚當日,我們說的嗎?”
辛昇愣了一下。
那日,賓客如雲,婚房内卻鴉雀無聲。
漂亮的新娘擡頭,望着辛昇,目光就像是三尺寒冰。
宋衿當時說:“聽說,你将會任職左禦史。”
辛昇幹澀道:“是的,所以那天我說,嫁給我,保你平步青雲。”
“你需要我做什麼?”
“你什麼都不需要。”
“什麼都不需要?”
辛昇忽然不敢看她,隻盯着她頭冠上閃得晃眼的黃金說話。
“你隻需要做一個快樂的宋衿就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