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昇是被鐘聲驚醒的。
他習慣性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床榻,僅管空氣中都是潮濕的暑熱,那一半軟榻還是帶着冷意。
辛昇歎了口氣起身,床被他睡成兩半,自己那側淩亂不堪,宋衿那側卻整潔如剛鋪好。他突然有些不甘心,硬是将床搓亂,才起床洗漱。
最近日子亂,辛昇是出生在太平年代的人,東君誅殺衆神他沒見過,七國亂戰也沒見過,哦,那時候還是八國,烏珠還尚存。
他是現在才體會到,亂世先亂的就是人,作息開始混亂,忙了十二鐘鳴,才能好好歇息,秩序也開始混亂,街上無市,巷裡無聲,但總會有窮人渾水摸魚從中取利,動亂在前,治安也就沒了。
六堂停擺,全面為剿殺聞氏餘孽服務,隻是一群長官禮儀史書典籍的迂腐老頭湊到一起,支支吾吾,無非是頤指氣使的話,亦或是優柔寡斷的谏言,起不到任何作用。
辛昇也是才發覺,這六堂官場,看似有條不紊,實則早以滿是瘡痍。
君侯當真适合坐這個位置嗎?辛昇想,沒有适合不适合,他成為了,便是君侯該有的樣子。
宋衿已經失蹤太久,從聞霄越獄開始,她就不見蹤影,用腳趾想也猜到她去了何處。對此辛昇更多的是無奈,宋衿總是不信任自己,咬定兩個人之間一碼歸一碼。
他心情糟糕透了,思緒也亂透了,糊弄着打理好自己,就匆匆進了大風宮。
一路上,盡是整頓着的兵馬,似乎蓄勢待發要往哪裡趕,興許又聽到了聞霄的蹤迹罷。這些日子總有人為了領賞,來大風宮報假消息,君侯秉着甯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心理,每一次都命人興師動衆去,又空手而歸。
時間久了,大家也倦怠了。
有的将領識得辛昇,躬身行禮,辛昇隻是冷着臉點了點頭。
他是一直如此的,對這些下面的人也不必太溫和。
隻是這一次,他無端想到,聞霄對誰總是言未到,笑先行,他忽地停步,對着那将領十分勉強地勾了勾嘴角。
将領頓時心花怒放,興奮地又向他問了聲好。
看吧,平和地待人也很好。
辛昇如是對自己說。
大風宮裡也亂成一團,說是君侯最近難以入睡,睡不着便要找些事情做,侍女們跟着倒黴,通宵地去侍奉,白日更不能偷懶。
一群男侍扛着個金牌匾,艱難地從辛昇身旁擠過去。辛昇駐足一瞧,去的方向正是君侯的居所。
“嘿,你們幾個。”
那群男侍腳步頓時亂了,幾個人搖晃掙紮半天,才撐住這牌匾的重量。
辛昇踱步過去,“這是要送去哪?”
“回辛大人,送到君侯那裡。”
“君侯要給自己的寝室落匾?”
“是。”
“你們豎起來,我瞧瞧。”
那幾個男侍對視一眼,十分不情願地将匾豎了起來,行雲流水般的兩個大金字瞬間映入眼簾,筆墨豪邁,十分大氣,應當是找玉津書法大家做的。
蟬宮。
辛昇忽然想起了那個來自京畿的女人,擡手撫摸牌匾的動作都頓住了。
“這是君侯自己要的?”
“是,好幾日前就吩咐下去,我們加緊趕制的。”
辛昇倒是覺得有趣,加快了步伐,一路奔向君侯的住處。
門前隻有幾個奉茶侍女,捧着茶壺守門,見辛昇來了,微微屈膝,悄聲言道:“辛大人,方才君侯心情不佳,您要小心。”
辛昇隻是應了一聲,推門走進去。
屋裡倒是整潔如舊,隻是燃了很重的香,重到輕輕一吸氣就直沖腦殼。辛昇輕咳了一聲,環視一圈,也沒見到君侯的身影,他便闊步走進了了後院。
君侯果真披着條被子,坐在那望着自己的菜園子,像是個風燭殘年之人,在細品自己的餘生。
菜園子旁,是聞缜的墳冢。
君侯輕輕回首,見是辛昇,免了他的禮,“阿昇,來坐。”
“臣……不敢。”
“有什麼不敢的,你夫人都敢造反,你還怕與我并排坐?”
辛昇仍是不動,十分謙卑地彎下脊梁。
君侯便放緩語氣,“我沒别的意思,你來,同我說說話。”
辛昇見他眉眼都是恹恹的,心有不忍,這才坐了過去。
剛坐到君侯身旁,就被拉過手,倒了碗涼茶在手心。
辛昇頓時愣了下。
年幼的時候,聞缜家裡富貴,拿了茶給二人喝,誰知聞缜走後,君侯将茶倒在了辛昇的手心。
就像是現在這樣,茶在手掌是涼的,順着指縫流出的時候,像是漂亮的黃色吊墜。
辛昇有些心疼,這些都是好茶,若是聞缜不贈送,以後怕是嘗不到了。
那時君侯卻說:“若是想要,便自己去取,莫要找人搖尾乞憐。”
辛昇是記得這句話的,現在想來,他和聞缜的争執早有端倪。
“阿昇,找到聞霄了。”
辛昇擡了擡眼,“恭喜君侯。”
“你恭喜我?”
“能将聞氏罪人繩之以法,是莫大的喜事。”
君侯冷笑道:“可她說她想坐這個位置。”
辛昇并不意外。
這些事情他都設想過,人被逼急了,總會迎來反撲,君侯的行事越發無章法,也不算缜密,辛昇甚至覺得,真的打起來,破釜沉舟的那個人才會赢。
可他嘴上依舊道:“無稽之談啊,君侯,她拿什麼同您争?”
“她似乎很得人心。”
“普天之下,無人不信服君侯,又有幾人知她聞霄的名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