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煜背着手匆匆從鑄銅司臨時搭建成的營房走出。
若是京畿的人此時瞧見他,定是認不出的。
他那白錦紅衣沾了血和汗,實在是髒臭難忍,祝煜便穿了奴工的粗麻衣,額間的紅繩依舊是束着,卻拿白巾子包裹住。堅實的胸膛從白衫子領口露出,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是公子哥來體驗生活,絕不是什麼苦命之人。
眼下祝煜已經布置好一切,下一次的圍剿成也如此,敗也如此,他已經不必擔心了。
準确來說,玉津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,對于聞霄等大堰官員來說,或許每一件都是要了命的大事,對于祝煜來說,卻像是兒戲一般。
他已經看破自己的身世來曆,仙人之體,又出身顯貴,讓他死掉幾乎比讓大堰亡國都難。
他也瞧出玉津能亂成這般,絕不是君侯一人作祟,大王興許早已想推波助瀾,對君侯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宋衿、葉琳這兩人能厮混到一起,也絕不是因為聊得投緣。
他甚至發現,聞霧與葉琳,私交甚密。
如此深思下去,聞氏案發,聞霧失蹤的地方在牧州,那是與羌的邊境州府,而葉琳恰好是羌國的攝政夫人,聞霧的去向便不言而喻了。
祝煜倚在門框上,一隻腳十分閑散地耷拉在門檻前,任陽光絲絲縷縷穿過他的發絲,看起來松弛慵懶。隻是他輕輕一歪頭,就能以一個狡猾的角度看到屋裡的人說話。
屋内無光,所以點了盞燈。
葉琳掌着燈,憂心忡忡地說着些什麼,她刻意壓着嗓音,嘴動得極快,任祝煜怎麼看,也分析不出她到底談些什麼内容。
葉琳對面坐着的宋衿倒是淡然,永遠都是一幅處變不驚的模樣。
祝煜瞧了幾眼,這場面沒任何深究的意思,他擡手遮掩了下刺眼的陽光,随手在衣兜裡抹了把濕潤的茶葉,塞到嘴裡幹嚼了起來。
苦澀地茶氣立即混了滿口,祝煜繼續一邊望天,一邊盯梢屋裡的人,全鑄銅司就屬他悠閑。
不知嚼了多久,他聽到鳥羽撲騰的聲音,朝遠處望去,一隻小麻雀像是要一頭撞死,直直沖自己飛砸而來。
祝煜并不介意這笨鳥驚到了屋裡談話的人,隻是輕擡手,就将它捏在手裡,算是幫它完成了“迫降”。
這鳥是認人的,見是祝煜,也不掙紮了。祝煜搓了搓它的肚皮,安撫了幾下,才将它腳下的紙箋抽出。
三日之期,風雨海。
祝煜了然,盯着紙箋上的字,思索片刻,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。
昨日蘭和豫打趣他,說他是整個鑄銅司唯二能笑得出的人,還有一個是聞霁。
聞霁為何能笑出來,祝煜是不知道,但是他自己能笑,是因為他留了後手。
他早就看鐘隅這個老小子不順眼了,俗話說造反要趁早,如今聞霄有意謀事,他也願意促成。鑄銅司的奴工隻能說是一張險牌,聞霄想赢,就要多方施壓。
因此寄聞霄那篇文采橫溢的《讨鐘賊檄文》同時,他也寄了一封信給遠在京畿的祝棠。
三日之後,便會有人突襲風雨海,那是大堰重要的港口,是京畿遍地黃金的命脈,若是打通了風雨海,順着官道,能直通京畿。
祝煜不信,君侯能放任不管,穩坐高台與聞霄繼續鬥下去。
耳邊傳來腳步聲,祝煜迅速将紙條捏成個團,随手塞到額間的白巾子裡。
葉琳和宋衿冷這張臉走出來,兩人并排往他眼前一站,孿生姐妹似的。
“你在偷聽。”
不是疑問句,葉琳隻是淡淡說出了這句話。
祝煜癟癟嘴,又嚼了口茶葉,“我在曬太陽。”
“仙人也愛曬太陽啊。”
“什麼仙人,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。”
“那日刑場,你不是這麼救下的聞霄嗎?祝大人不必對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,興許我對你的身世了解的,比你還早。”
祝煜倒是在意,一口将茶葉沫子咽了下去,“那還挺有意思的。攝政夫人在羌王宮,深居簡出,從哪知道這些?”
葉琳方要說什麼,被宋衿一把攔住,“這都不重要,我們現在在一條船上,祝大人想知道什麼,可以直接問我,不必做這種下三濫的事情。”
“下三濫嗎?我隻是在曬太陽。”
“你承認也好,不承認也罷,那日刑場一片混亂,再加上三人成虎,真正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多,不若你……”
“做不到。”
祝煜抖抖衣衫,一擡手,那小雀撲騰着翅膀,速度快得像是閃電,快速飛走了。
葉琳惱火道:“我們還沒說要你做什麼?”
祝煜嬉皮笑臉起來,“還用得着猜嗎?你們想讓我化形成鳥,攻入大風宮,殺他們個片甲不留,你們好坐收漁翁之利。”
宋衿移開眼,雲淡風輕道:“就算真的要祝大人做什麼,為得也是聞霄,我們有何利可圖?”
“無利可圖,你們一個抛下丈夫和功名,一個抛下家國和父親,莫不是想告訴你,為了聞霄?”
宋衿應得幹脆,“對,我為聞霄。”
祝煜終是不與她們打趣胡鬧,站直身子,人瞬間高于她們一頭。他隻是垂眼,像在看地上罵過的螞蟻,道:“不要以為我猜不出你們是誰的人,聞霄這裡,你們謀不到什麼。我勸你們早日收手,免得自找難堪。”
說完,他想揚長而去,宋衿卻不卑不亢地沖他背影喊了句。
“祝大人,我們雖不是一路人,目标也是一樣的,不是嗎?”
祝煜側首,“你說的哪種目标?”
隻見宋衿點了點自己的額頭,祝煜順她的意摸過去,摸到了自己藏在白巾下的紅白麻繩。
他臉色頓時陰沉下去,“你想多了,這不是我想要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