栾花成屑,遍地蕭瑟。
奴工進城的時候,身上沉重的甲胄叮當作響。走過每一條街道,百姓紛紛隔着窗戶縫偷窺。
經過南坊那些個酒樓,早因戰亂人去樓空,桌椅翻倒,潔白的碎瓷片撒了遍地。
一旁的蘭和豫忽生出些凄涼之感,歎了一聲。
葉琳道:“蘭大人做事果真麻利,咱們進城這麼久,一個玉津兵也見不到。”
蘭和豫素來是不信葉琳的,斂眉冷臉道:“并非我麻利,玉津根本沒有設防。”
“沒有設防?”
“嗯,城門前的那些兵,怕是全部了。”
說完,蘭和豫加快了腳步,追上前面的聞霄,道:“我總覺得城裡氛圍不對。前些日子全城戒嚴,十步一兵五十步一崗,如今空蕩蕩的,倒像是……”
像是人都死光了。
聞霄并未多言,捂着身上的傷繼續踉跄着前行。
宋衿也道:“大風宮裡怕是生變,我們得做好應對之策。”
聞霄冷不丁吐了句,“什麼應對之策。”
“……唔。”
宋衿哽住了。
都到了這個時候了,圖窮匕見,還能有何應對之策?
無非是拼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的結果。
大風宮近在眼前,高聳的宮牆上竟空無一人,城門口的守軍也不見人影,唯留了那扇鑲了金的大門緊閉着。奴工試圖将門撞開,卻發覺這門被從後方堵死。
宮牆高聳,奴工門豎起盾,祝煜身負長槍,闊步超前。
宋衿怕他作死,忙道:“若是想潛伏進去,找幾個人先行查探就是,何必親自上前。”
祝煜正眼都不瞧他,隻是望着那宮牆上的金片,一臉正氣道:“我從不讓手下的人拿命探路。況且,你看這些人,誰爬得上去?”
宋衿怼不出來,隻能嘟囔一句,“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勁……”
聞霄才意識到,祝煜嚣張跋扈,手下的人卻極為信服,也不是沒有道理的。好的将領,愛惜一兵一卒宛若自己的身體發膚,他雖傲慢,卻也知道不能将他人性命當作兒戲的道理。
眼見奴工紛紛扛起沉重的銅盾,祝煜後撤兩步,踩着那盾一躍而起,又借宮牆的力飛身向前,幾欲能抓住牆檐。
下面觀望的奴工紛紛發出聲驚歎。
祝煜沒能抓住牆檐,整個人跌落了下來,他卻在空中平衡好身體,又落回銅盾搭成的平台上。
一陣雙腳摩擦地面的聲音,奴工們咬緊牙關撐地,再次将祝煜擡起,這一次,他跳得比方才更高,成功翻到了牆頭。
少年将軍回望衆人一樣,隻留下個桀骜的笑,翻身而下沒了動靜。
剩下的隻有等待,等待消磨人心,銷魂蝕骨。
一絲冷汗從聞霄的鬓角流下,她臉色越發慘白,因身上的傷口,嘴唇都疼得哆嗦。
此時她才明白牧州戰場那些拼命的士兵都在想什麼。
腦子一片空明,什麼都不想。
恰如她盯着宮門,生死置之度外,什麼都不想。
宮門後突然傳來一陣騷亂,再開門,祝煜白衣染血,氣喘籲籲道:“進來吧。”
他身後的甬長的宮道,一眼望不到盡頭。
平日裡富麗堂皇、極盡奢靡的金磚玉瓦聳立在那,雕着玄鳥圖騰的地面上橫七豎八躺着屍體,鮮血要将凹凸的浮雕填平,看屍體的衣裳應當是普通的宮人。
聞霄等人走進大風宮,一切都是安靜的,沒有任何聲音,連鳥叫都沒有,因此聞霄他們自己的腳步聲格外刺耳。
這樣幽靜的環境下,大風宮就像是個鬼城,許多奴工都是第一次進入大風宮,又覺得過于安靜實在是詭異,難免向四周張望。
祝煜在前方走着,一手架刀,另一種手還是默默摸向身後的長槍。
他壓低聲音,沙啞着開口,“這些宮人,不是我殺的,他們是……自相殘殺的。”
“自相殘殺?”蘭和豫忍不住念道。
他們經過這些屍體,垂眼看去,難免看到屍身上猙獰的傷口,不像是要奪了對方的性命,倒像是單純為了淩虐對方而死。
死相實在恐怖,宋袖恻隐之心起,便抽刀将他腳邊的屍身翻了個身,他登時覺出不對,叫住了聞霄。
所有人停住,眼見着宋袖将屍體紛紛翻了個身。
一共二十多具屍體,傷口各不相同,有的甚至扭曲纏繞在一起,能看出的确如祝煜所說,是自相殘殺而死。這些死去的宮人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皆穿着繡了祥雲紋路的粗布宮衣,奉茶的托盤就碎在屍體不遠處,應當是路上出了什麼事。
蘭和豫越瞧他們,越覺得古怪,說:“你們了解宮衣規制嗎?”
所有人皆是默然,這些宮人進進出出,平日裡就是大風宮的一塊磚,同那黃金宮門、朱紅宮牆一樣,焊死在大風宮的奴婢罷了。
一塊磚而已,誰會留意呢?
蘭和豫蹲下身,随手翻開一個老人的衣領,“老些的奴隸不奉茶,宮衣也不會做得多好看。你瞧這老妪穿着嶄新的宮衣,分明是适逢在君侯身前的。既是面見君侯,定然是年輕漂亮的小侍女,怎麼會是這白發蒼蒼的老妪?”
她又走了兩步,指着身體糾纏在一起的兩具屍體,說:“我或許是八卦故事聽得多,這兩位是侍候在祈華堂的宮人,兩個人互相眉來眼去,也不是一天兩天,甚至挨過闆子。”
“這一位,和那邊那局屍身,是死對頭,平日經常吵鬧,互相栽贓抹黑的事情沒少做。”
“這位害了疾,說是個拖拉的病,大風宮正準備将他攆出去。”
一個奴工悄悄掀開這屍體的衣袖,手腕上果真還有幾個鼓包。
“你瞧,這些屍身年齡、性别、身份甚至性情各不相同,但他們身上都有些古怪的灼傷,還有些許紅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