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了了對方身份,兩位君侯跨越百年相見,也是惺惺相惜。聞霄道明了自己的來曆,烏潤大驚,便敞開了話匣子,暢聊起來。
“聞侯竟是百年後的大堰人,還是我的同僚!這太驚奇了!”
“驚奇吧,我也覺得驚奇!”聞霄笑道:“先輩不必拘禮,叫我聞霄就好。”
“那你也不要拘禮了,與我兄弟相稱吧!”
烏潤越想越覺得快意,世間能有這般經曆的人,怕是隻有他自己了。
“真沒想到,這麼久了,大堰的口音絲毫沒變!”
聞霄一把捂住嘴,“我口音重嗎?”
烏潤暢快地笑道:“不重不重,是烏珠萬國來朝,就算是個小部落的口音,我也是能認出來的!”
一路上冰峰雪嶺,銀裝素裹,二人聊着天趕路,心情也就舒緩了些。
聞霄才發現,這位烏珠年輕的君侯,當真話痨。
“唉,你不知道,我家夫人剛誕下幼子,我卻不想讓他随了烏姓。”
有的國禅讓,有的國世襲,各地禮制不同,烏珠則是從皇姓之中擇選。
烏珠換過三次皇姓,如今的皇姓便是烏姓。
聞霄問,“為什麼?随了您的姓,說不定能繼承您的衣缽哇!”
烏潤聞言,愁容滿面地搖了搖頭,“入仕未必是好事啊!以後吉兇未蔔,倒不如做個潇灑自在人。”
“說得也是。”
聞霄自己雖是追名逐利的一大俗人,心裡也難免向往無欲無求、歸隐山林的生活。隻是世人都是嘴上潇灑,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做到放下塵緣。
她與烏潤聊得投機,便忍不住多問幾句,“若是随尊夫人姓,倒也自在。”
烏潤道:“是啊,我夫人姓氏也好聽。”
“夫人貴姓呐?”
“免貴,姓谷。”
聞霄不再說話了。
烏潤古怪道:“姑娘怎麼不理我了?”
聞霄試探着問,“夫人誕下的可是個女孩?”
“男孩。若是女孩才好,女孩娴靜可愛,我最喜歡女孩。”
“喔……”
聞霄長舒一口氣,怕是自己多心了。谷姓做過烏珠皇姓,也是烏珠大姓,烏珠君侯娶世家大族之女,實屬正常。谷宥是烏珠後人,同姓應該是個巧合。
穿過一片狹隘的山道,眼前積雪逐漸稀少,奇巒都露出了本來的面貌,可謂是千峰排戟,萬仞開屏。聞霄正感歎寒山原本的景色,仔細一看,那山上卧着的,竟然是座巨大的神像。
再放眼望去,那神像不止一座,怎能說是山上卧像,分明是神像構成了山。
“烏兄,這是哪尊神明?我竟從未見過。”
烏潤道:“這是世間的三千神明呐。”
“三千神!”聞霄驚呼,“世上竟曾有這麼多神!”
“聞大人不知道嗎?”
“到了我們那個時候,對神明的記載已經寥寥無幾了。”
烏潤忽然語氣冷了下來,垂眼道:“想來也是,天上那位怎能允許别的神明被銘記?”
聞霄恨不得拿個本子,将這些失落的曆史真相全都抄記下來,“烏兄,能為我介紹一番嗎?”
“當然。”
烏潤開始不厭其煩的一一講解,看到哪尊,便說哪尊,他知識淵博,明明說的是神明之事,卻能如數家珍。
漸漸的,聞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。
對這些禁忌的東西如此熟稔,怕是會引來大災。
待到烏潤說累了喝水的功夫,聞霄便規勸道:“烏兄,你不怕京畿發難嗎?這些故事可是大忌。”
“大忌嗎?”烏潤平淡地說:“是京畿的大忌,卻不是我們的大忌。”
“這話什麼意思?”
“京畿能谛聽東君懿旨,明明是人類,卻甘願為人驅使,做人走狗。他們不敢直面東君的真相,我卻敢。”
“還請烏兄賜教!”
聞霄拱手相拜,烏潤一把托起了她,“說不上賜教,這是人盡皆知之事。東君怕死,人也怕死,這天地始于混沌,又要歸于混沌,萬事萬物都要遵循這個道理,偏偏她要将同胞誅滅,将人圈養起來,吸我們的鮮血。她以為她能撕裂天地,做永生不死的唯一神明。她如此高懸一日,天道停滞,生命不再循環,早晚有一天,她會把自己熬空,也把天地徹底熬空。屆時,混沌還未來,怕是世間再無生靈了。”
烏潤說着,目光浮現出濃烈的恨意,“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,萬物都要經曆死亡,偏偏她貪圖享樂,拿我們作養料,實在可恨。”
話音剛落,腳下忽然顫動起來,烏潤一個站不穩,眼見着就要從山上滾了下去,聞霄忙抓住他。這人實在是瘦弱,就連聞霄的力氣,也能輕易将他拉起來。
此時,他們身下的地似乎在上升,眼前的山脈如波浪一般湧起,聞霄定睛一看,才發現是那些神像正在起舞。
聞霄驚呼,“神……神像動了!”
烏潤雖半個身子懸在空中,仍是冷靜非常,“怕是說到這些神明殘魂的心坎裡去了。”
烏潤手腳并用,爬了上去,跌坐在聞霄身旁。
聞霄感覺,他們的高度已經非常理可言,悄悄探頭下望,隻能看到一片片雪白,如夢似幻。
“怎麼辦,總要想辦法下去吧?”
“我想我們應該是在山神的肩頭吧!”
烏潤雙手合十,背對着太陽念念有詞,“山神在上,在下烏潤,家有幼子卻身患奇疾,不遠萬裡趕來求醫,還望神明幫幫忙。”
聞霄還是頭回見這般拜神的。
人們拜神往往三拜九叩,如此敷衍的她倒是第一次見到。
聞霄道:“是不是太敷衍了?”
烏潤反問,“還要多尊敬?”
聞霄穩住身子,盡量不去看自己身外的畫面,她此時已經切實理解了祝煜恐高這件事。她隻敢盯着腳下,顫着聲音把關乎祭祀的禮節同烏潤說了個遍。
誰知烏潤聽完,站直了身子,“三拜九叩?給它能耐的!”
聞霄暗暗抹汗。
隻見烏潤忽得直起身來,晃晃悠悠擡起雙臂,俨然一副要抱攬狂風展翅起飛的模樣。
聞霄被他的大動作驚到,“你小心,别摔下去了!”
烏潤仰天大笑,“不過是萬物有靈聚結成神,和我等又有何區别?”
“好好好,沒區别,你快收了你的神通罷!”
聞霄是真的怕他摔死,同時,也深深感歎這小郎君年紀不大,倒是豪氣萬丈,頗為灑脫。
烏潤聞言,更是激情滿懷,“聞大人!說得好!”
說完,他一把抓起聞霄的胳膊,連拉帶扯将她也抓起來,“你我既為一方君侯,自然也是人傑,是天地貴子,比肩神靈,神通無限呐!”
“烏兄無酒怎也能醉!”
“天地作杯雪作酒,酒不醉人人自醉!”
烏潤一手抓着聞霄的胳膊,另隻手高高指天,任萬丈狂風從他身旁卷過。他仰天長嘯,形色張狂,高聲呼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