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堰君侯,你看啊,這些受苦受難的烏珠人,大堰和烏珠都是一樣的,亵渎神明必然迎來苦厄。你想化解苦厄嗎?隻要你點頭,和我做一筆交易,同胞的怨恨,我丢了便是,你隻需要支付我……”
“不用了,謝謝。”聞霄說完,一頭撞進黑霧裡,竟是将黑霧撞散。
隐約中,妙欲正覺主留下一句快活無比的話。
“這世間啊,誰又能不為自己呢?”
身後的花樹成精,揮舞着樹枝朝她追來。聞霄不敢回頭,拼了命往前逃,連刀都來不及撿。
高台就在眼前,烏潤似乎已經爬了上去,聞霄幾下抓住繩梯,搖搖晃晃往上爬。花樹的樹枝薅住她的腳踝,把她的鞋靴都扒了下去,聞霄身子一松,半截懸在半空中。
汗水讓她的手溜滑,她隻要松一口氣,人就要墜下去,這個高度,一定會摔成肉泥。
聞霄咬緊牙,在半空中拼命蹬着,因為用力過度,嗓子不受控制發出了呻吟,又被高台另一側的嚎叫淹沒。
她終于爬到台上,雙腿發軟,站都站不穩,看到烏潤站在台前,長發随風飄散,衣衫松垮,神情落魄。
一堵宮牆,隔開苦厄纏身的人和空曠的宮城。
烏潤似乎病好了,頭發重新變得烏黑,隻要鬓角還有些許白發,一張臉又是青春年少的模樣。
他俯瞰他的子民,悲憫地歎了口氣。
“聞大人,你來了。”
聞霄朝前邁一步,烏潤卻擡手,“别過來。”
通常這句話後跟着的是“再過來我就跳下去”,于是聞霄忙刹住腳步。
“烏兄,冷靜,這不是爐子,你跳下去救不了衆生。”
“聞大人,你還不明白嗎?”
“我不明白,你教我啊,活着才能教我。”
烏潤輕輕仰頭,似乎在貪戀活着的每一刻,“這天地不就是口爐子嗎,你我從不能左右人生,大家在一口爐鍋裡,誰也逃不過宿命。”
“什麼宿命,烏兄,你千萬别信這些。”
“苦厄将至,君侯殉爐,苦厄之人,解除苦厄。”
聞霄道:“這都是胡編亂造的,你想想,這幾句話都不押韻,肯定是騙你的。”
烏潤卻顫聲吼道:“可我真的沒辦法!我愛我的子民,我愛的子民。我……我含烏珠降世,三歲能背書,六歲能理政,十二歲平定五十一部落之亂,我是天縱奇才,我愛民如子,我為烏珠而生……”
他越說越崩潰,殘陽将他的面孔映得一片血色。
烏潤凄然道:“且觀日盛暑焦,來炙我生途啊。舍生取義,哪有那麼簡單!”
聞霄忽然明白,祝煜那句“自欺欺人”是什麼意思,冷靜下來,對烏潤輕聲說:“你不想死是嗎?”
這話像是道破了烏潤的心魔,他恐懼至極,踉跄兩步,推到了高台邊上。台下頓時起了一片嚎叫聲,聞霄聽清楚他們到底在喊什麼。
“好餓,君侯,我好餓。”
“君侯,救我!我好餓啊!”
“我餓!我要吃東西!”
烏潤聲嘶力竭,“不會!我可以為了他們付出我的生命,我是個好君侯,我,我……”
他把聞霄鎖起來,怕是不想聞霄見到如今的樣子。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後人在史書鐵卷刻畫他,那他一定是個鐵骨铮铮的明君,锲而不舍,挫而不折,而不是如今的模樣。
烏潤突然捂住臉,抱着自己的頭,質問道:“你為什麼要追出來?看到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?”
“烏兄,你要正視自己,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我怕千秋萬代後,烏潤隻是個普通人。
一個在千萬人性命前怕死的普通人。
烏潤哭了,像個孩子一樣痛哭流涕,肝腸寸斷,他再擡起頭的時候,滿頭大汗,面目猙獰。
“對,我愛他們,愛他們我就要為他們死嗎?我的一生享受過幾分好光景?我兒子出生那天,一整天我沒去看一眼,我一輩子沒見過這世界。我做錯了什麼,為什麼要用我的生命去擡起他們的生路!”
聞霄怔住了。
她想過千萬次,烏珠君侯殉爐時,是何等的大義凜然。但她沒想過,烏潤從不想死。
他可以鞠躬盡瘁,可以殚精竭慮,但他不想死。
聞霄深吸一口氣,“烏兄,我們是一樣的,我也不想死,還有别的辦法,對吧。我們一起想辦法,我們改變這曆史,興許我回去以後,烏珠還鼎盛,你也青史留名。”
“真的嗎?”烏潤眼神格外清澈,無助道:“我真的可以不死嗎?”
“可以的,你過來,朝我走。”
“我還是好君侯嗎?”
聞霄尚未作答,她身後傳來十分稚嫩的一聲。
“你不是好君侯。”
聞霄轉頭,那個和祝煜一起的姑娘不知何時追了上來。她的來路分明有一大片妖魔般的花樹,她卻完好無損站在這。
姑娘神情憤慨,握緊拳頭,吼道:“君侯,我發現我有了白發,我的胸口一陣陣灼痛,他們說,這是苦厄的征兆。”
烏潤說不出話,難堪地站在原處,手不住地顫抖。他被質問得面紅耳赤,卻是半句話也答不出。
“君侯,你不管我了嗎?你可是我的神明啊!”
烏潤瘋狂揮手,恨不得把這姑娘當做團煙揮散。
“原來,你也不過如此。”姑娘嘴角勾起抹輕蔑的譏笑,“那就讓我來成全你的身後名吧,我的神明啊。”
話罷那姑娘猛地沖上前,一頭撞在烏潤身上,烏潤站不穩,整個人從高台上跌了下去。
“烏兄小心——!”
聞霄幾乎是飛撲向前,卻沒能抓住烏潤的指尖,索性烏潤自己扒住了高台邊緣。
烏潤目眦欲裂,僅靠一隻手拽着高台,死亡的恐懼讓他面部不斷痙攣,一行清淚順着眼角滑了下去。地上饑腸辘辘的人們如同看到塊熟肉,嚎叫着湧上前,恨不得将他脫下來扒皮拆骨。
聞霄絲絲抱住那姑娘,那姑娘卻不知哪來的神力,一把推開聞霄,一點點掰開烏潤扒着高台的手。
烏潤嘴唇哆嗦不止。
“不要,不要,我害怕,我不想死。”
“君侯,請愛我們到最後吧。”
姑娘歎了口氣,掰開烏潤最後一根手指。
他像是流星般墜落,淹沒在人潮之中。
他的慘叫聲不絕于耳,回蕩在世間,镌刻在人類人祭血色的曆史中。
他成了烏珠最濃墨重彩的一筆,卻不會有人知道,他叫烏潤,含烏珠而生。
歲月在流轉,雲卷雲又舒,苦厄纏身的人們饑渴發狂,隻留下殘破不堪的屍身,他們的血紮根土地,一點點發芽生長,變成了斑駁的枝幹,金黃的花朵。
天地猶如一座客棧,人來人往,人祭循環往複,神罰也沒了蹤迹。
沒人在意,君主殉爐的神話之下,是那一聲“我不想死。”
聞霄猛地坐起身,手裡緊握着的是祝煜冰冷的手。她滿頭是汗,眼睛裡還有未幹的淚,隻覺得寒意滲透肺腑。
她才真的明白,天地為爐,生為火,而每個人都是一把柴,大家互相抱團。生老病死,愛不能,求不得,這樣的苦厄循環炙烤着每個人。
烏潤終結不了苦厄,怕是自己也終結不了。
再環顧四周,聞霄發現自己從未上過寒山,她不過是在寒山腳下老頭的鋪子裡取暖,和祝煜相對睡了一覺。
烏珠種種,不過是大夢一場。
可這夢,如此真實,痛徹心扉。
聞霄覺得頭痛欲裂,抱緊自己的頭,想掏出塊帕子擦汗,順手摸出大堰百姓給她的萬民巾。
她剛拿出手,就愣住了。
上面一道殷紅刺目的血,似乎已經幹涸了許久,久到百年那麼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