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霄是被一隻馬車拖回去的,它沒有精美的車棚,隻有一張粗糙的闆子。聞霄躺在裡面,就好像躺在棺材裡。
這其中并沒有什麼區别,聞霄的感官變得無比遲鈍,連作出反應都費力。她後腦被馬車颠得發疼時,才意識到自己坐上了馬車,這時,她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回到玉津,人已經穿過了南坊。
不能這樣頹廢了!
聞霄咬咬牙,忍痛坐起身來,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片空房,往日人頭攢動、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空無一人,透過窗子,裡面陰暗一片,仿佛藏匿着什麼。
宋袖高擡起手,隊伍停了下來,人們警覺地架起兵刃,心在緊張躁動着。
聞霄太熟悉這種感覺了,警惕地看向四周。視線穿過雕花的空窗楞,黑暗深處靜靜走出一個個餓鬼,衣衫褴褛,渾身是血,衰老不堪。
他們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,七種不同的刑罰輪番降臨在他們身上,促使他們盯着路中央的活人,像是盯一塊肥肉。
祝煜高喝一聲,“别停下,快些走!”
他伸手,将聞霄從馬車上拽起來,與自己共乘一馬,一行人向着望風樓疾奔而去。
聞霄覺得自己的内心已經不堪一擊,問宋袖,“苦厄從什麼時候開始降臨的?”
宋袖面色有些難堪,似乎在為沒能照看好玉津感到自責,“我也記不清,沒有人敲鐘,一切都亂了。”
“沒有人敲鐘了?”
聞霄知道現在胡思亂想不合時宜,但還是忍不住想起牧州的鐘聲。他們就是因為鐘聲,才會在驿站被餓鬼追逐。牧州已經徹底陷落,鐘聲又是從何而來?
小隊不知道繞了多少圈,才甩掉了追逐的餓鬼,兜兜轉轉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。所有人紛紛下馬,駐足在原地,看着眼前的一切,心中百味雜陳。
這是玉津的一角,以往是給無主的奴隸搭建的臨時居所,如今沒了奴隸,變成了貧民窟。
一個個白布棚子連綿起伏,當風卷起簾子的一角時,能看到錦衣玉食的貴族們鸠占鵲巢,縮坐在裡面休息。而貧民窟原本的居民,已經不知所蹤。
聞霄頓時覺得,自己所謂的廢奴就是一場笑話,奴隸制從不是一道鐵律,而是一堵無形的牆,隻要神明還在,整個大堰的風氣不改,奴隸就永遠不會擡起頭。
但願,自己開了個好頭吧。
聞霄下意識雙手合十,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的時候,又窘迫地收回手。
祝煜故作輕快地問道:“神明你都不信,現在是在求誰保佑呢?”
聞霄苦澀地笑了,“現在還有人能保佑得了大堰嗎?”
“說的也是。”
穿過一片片白帳子,人逐漸多了起來,大家各自忙碌着,端着厚厚的文書在狹隘的過道中穿梭,仿佛他們還在望風樓。
宋袖介紹道:“望風樓被中了苦厄的人沖散了,我們把幸存者集合起來,搬遷到這裡。曹大人說現在時運維艱,所以取名叫安康營。”
祝煜驚歎,“一個難民營,你們也要正經八百地取個名?”
宋袖聳了聳肩,“圖個吉利。”
“你們大堰人沒救了。”
他們繼續往前走着,在一個帳子前撩起血迹斑駁的門簾,貓腰鑽了進去。
聞霄腿腳不方便,動作也拖地帶水,人還沒直起身子,就被人一把抱進懷裡。這人身形婀娜,帶着一股濃郁的香氣,聞霄不需睜眼,就知道是蘭和豫。
她一把扳住蘭和豫的肩膀,“蘭蘭!”
蘭和豫将她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,感歎道:“真不敢相信,全須全尾的回來了。”
祝煜不滿道:“哪裡全須全尾,隻是沒缺胳膊少腿而已。”
蘭和豫白了他一眼,“那還真得多謝祝大人一路護送了。”
祝煜品了品這話,覺得不對勁,又說不上哪裡不對,背着手離開了。
帳子裡就剩下蘭和豫和聞霄二人,聞霄環顧四周,隻有一張草席子,幾個破木箱子,連最起碼的生活起居都難以保證,也難怪外面遇到的官員人皆灰頭土臉、素面朝天。
但蘭和豫不一樣,她未施脂粉,衣衫染塵,卻依舊精緻漂亮,雙眉不勾畫依舊有着飛揚的弧線,豐潤的唇也一如既往地杏紅。
聞霄不僅小聲感歎一句,“你可真漂亮。”
“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。”蘭和豫作勢又扇聞霄的腦瓜,聞霄連連躲閃,順勢就坐在了木箱子上。
祝煜闊步走了進來,身後跟着幾個醫官,提着一隻笨重的藥箱。他們對着聞霄和蘭和豫行禮,“這個祝……”
聞霄斂眉,語氣十分強硬,“一并喚大人就是。”
“是。祝大人要我們來給君侯看看腿上的傷。”
說實話,這幾個醫官有些認不出眼前滿頭白發的女人是他們風華正茂的君侯,捏着藥箱的手晃來晃去,有些猶豫。
聞霄心裡有些犯怵,還是擡起腿,架在木箱上,“有勞各位了。”
蘭和豫隻是打眼一瞧,便覺得心驚肉跳。傷口在小腿,衣褲已經和傷口混在一起,雖沒有結痂,幹涸的血也已經和碎布混在一起,免不了皮肉之苦。
聞霄素來是能忍痛的,别過頭去,“幫……幫我捂住眼。”
祝煜便俯身,輕輕蓋住聞霄的雙眼。
身上霜雪般清冽的氣息覆蓋在自己的眼睑上,聞霄覺得十分安心。
她開始盡量不揣測醫官到底在做什麼,隻覺得腿上絲絲癢癢,并沒有太大的痛楚,聞霄松了一口氣。可沒過多久,她覺得傷口正在被撕裂,身子不住地顫抖起來。
聞霄咬緊牙關,疼得聲音都打顫,“同我、同我說點什麼!”
蘭和豫問,“你傷怎麼弄的?”
聞霄開始講自己和祝煜這一路的奇遇,從烏珠國的幻境,到三三村的生活,再到他們如何逃上雲車,如何逃回玉津。
她靠精準的描述減輕腿上的疼痛,仿佛思緒可以将痛楚從腦海中擠出去一般。
藥粉灑上的那一刻,聞霄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,發出聲慘烈的哀嚎。她隻能倒在祝煜身上,脖頸間全是黏糊糊的汗水。她覺得自己的眼眶是濕潤的,可又有太多的事情比這傷更值得痛。
醫官開始進行包紮,換成了蘭和豫講述玉津的情況。
同聞霄猜測的一樣,随着第一隻餓鬼出現在玉津,很快,玉津就陷落了,就像是牧州那般。人們受着不同苦厄的折磨,軍隊也開始失能,京畿人順理成章地介入到玉津外圍,雖是準備屠城。
祈玄堂不敢與京畿人正面沖突,反倒是宋袖同那位傅大人意見相悖,最終,鑄銅司的工人自己拿起武器,誓死守衛玉津城,這才讓玉津的幸存者免遭屠戮。
所有人都知道,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,京畿的鍘刀已經架在每個人的脖子上。
蘭和豫深吸一口氣,“所以,如果真的如你們所言,化解苦厄的辦法是……”
祝煜脫口而出,“不是!”
蘭和豫立即抗議起來,“我還沒說完。”
祝煜竟有些怒意,瞪着蘭和豫,語氣十分跋扈,“我說不是就不是!”
“你知道我要說什麼?”
“你不就想說,化解苦厄的辦法是君主殉爐嗎?沒有用的,若是把君侯獻祭了就能化解苦厄,烏珠還會滅國嗎?烏潤從高台上墜下去,被他的子民分食,我們可是親眼所見!結果呢?”
蘭和豫沉吟片刻,“或許,問題不在君主殉爐上。”
“那在什麼?”
“你别一直問我,你也想想啊!”
祝煜便一巴掌拍在木箱上,“我想了,答案就是,無論如何,獻祭君侯都解決不了問題。”
聞霄明白祝煜在掩飾什麼。
他怕自己殉爐,怕自己真的如烏潤那般從高台上墜落,被餓鬼分食,連全屍都不能留下。
聞霄無奈地笑了笑,蓋住祝煜的手背,“别擔心。”
祝煜難以置信地望着聞霄,仿佛察覺出什麼。
“是什麼改變了你?是京畿人嗎?還是那些餓鬼?”
聞霄搖了搖頭,“我沒有改變我的想法。”
祝煜開始緊張起來,攥着聞霄的手,仿佛他一個不留神,聞霄就要離開了那般。
聞霄的目光落在帳子前,簾子被風吹起的時候,地上坐着幾個人,似乎是幾個普通百姓,他們因為逃難灰頭土臉,一家人抱在一起,回顧自己有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一生。可他們的臉上沒有惶恐,沒有緊張,全是淡泊。
他們在享受緊緊相擁的每一刻,哪怕下一刻就要分離。
陽光落在他們身上,頭發也變得金燦燦的,他們坐在光裡,一切都恬靜美好。
聞霄看着這樣的畫面,傷痛都被減輕了許多,她開始變得松弛,語調也變得柔軟,“你還記得我們逃回來的時候,看到那些遷徙的羚羊嗎?”
祝煜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,“記得。”
“一路上我在想,為什麼不能将就一下呢?這裡的草吃沒了就去下一片,就算不夠鮮嫩,總歸餓不死。
“後來我明白了,奔向自由的道路從不是坦途,總要有人付出代價。即便是流血犧牲,也要堂堂正正地、絕不湊合地活着。羚羊如此,我們亦是如此,這世間千千萬萬的生靈都是如此。”
蘭和豫憂心忡忡道:“那我也不希望你做這個犧牲的人。”
聞霄明媚地笑了,“我不犧牲,我想試着談判。”
“談判?”
“對,我要見李蕪。”
她已經厭倦了用大王代指這個瘋婆子,她更願意直呼其名,因為沒什麼不能稱呼的,喊一句又不會死。
消息傳出去的很快,玉津外圍的京畿人立即給出了答複。
他們說,聞霄會見到李蕪,不需要等待她從京畿趕來,她立刻就能見到。
聞霄在玉津門前等着,孤身一人,風獵獵吹起松散的長發,衣衫上凝結的血迹揮散開來。她看了看自己蒼老的手背,想起離開帳子前,追問祝煜的話。
“你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了,對嗎?”
祝煜從未露出這樣的神色,無奈、憂愁、難以言喻的悲傷……他捏着紅白麻繩有些松散了的穗子,道: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也知道,我猜蘭蘭也想明白了。”
“在這件事上,我和蘭和豫保持統一戰線,我們都不同意。”
“所以才要談判啊,我們還沒到絕路上。”
聞霄總是滿懷希望,她相信事情沒到無法轉圜的餘地,盡管玉津已經變成了一座荒城。
不知為何,天色陰郁如墨,濃雲翻滾,掀起陣陣疾風。聞霄掐指一算,剛好到了身體恢複的日子,可她沒有感到任何改變,依舊是老态龍鐘、疲憊不堪。
忽然,一道閃電劃過,聞霄仰起頭,竟在雲中看到一張臉。
聽聞京畿的大王之所以是大王,在她稱王的那一天起,她便成了東君最忠誠的信徒。她能夠傳遞東君的神谕,甚至能借到東君的力量。
沒想到竟然是真的。
李蕪的臉懸在她頭頂,聞霄在她面前也不過一根睫毛大笑。她挂着慈悲的假笑,眉眼低垂,強烈的壓迫感鋪天蓋地襲來,仿佛這個女人一張嘴,便能吞下整座玉津。
李蕪道:“聞侯,不知你是否有所改變?”
“改了。”聞霄抖了抖衣袖,風吹身邊灌過,發出飒飒的響聲,“收了你的苦厄珠,我随你入京畿。”
李蕪并不在意她用詞猖狂,“我要你來做什麼?”
“隻要我還是君侯,大堰便聽我的号令,你挾制了我,想要什麼不就有什麼?”
李蕪搖了搖頭,“聞侯,你不明白我要什麼。”
“我明白,你想要穩定。你趕走了谷宥,費盡心思做上大王的位置,現在卻被大堰要挾。大堰有雲石作為倚仗,已經超前你們太多,你不得不怕。”
“京畿的實力,不需要雲石來作為依靠。”
“收了你的苦厄珠試試呢?”聞霄不屑地笑了,“你挾制了我,大堰會服服帖帖,再也翻不起風浪。金銀财寶、雲石雲車,甚至是飛雲矢,都會流水般的進入京畿,你們再也不用擔心被任何一個國威脅,你們永遠是最強的。”
李蕪搖了搖頭,“聞侯,這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她歎了口氣,在聞霄眼裡,便是神明般的巨人對着她吹了一陣狂風。
“這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,我們都被權利、被新鮮的技藝改變了,忘記了最初的信仰。若是人人都不信仰東君,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,又該如何維系呢?”
聞霄心裡湧起惡寒。
京畿在意的從不是威脅它的列國,而是破壞了整個神權體系的異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