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煜的神情十分複雜,悲喜交加下,促使他什麼表情都不願意流露,闆着張臉微微勾唇,順從地開始卸甲。
當甲胄重重砸在地上的時候,發出清脆一聲響,祝煜孑然一身站在聞霄眼前。他以往筆挺的腰闆微不可查地松懈了,聞霄知道他不是駝背的人,隻是被重甲壓太久,難免直不起腰來。
聞霄拍了拍身前的床榻,“來,我幫你揉揉。”
祝煜垂眼,沉默地轉身,坐在床榻邊上,态度從容坦然。
沒有想象中如潮水般洶湧的情緒,祝煜輕輕隐忍着,安靜坐在聞霄身前,隻有當她手碰到自己腰身的時候,才止不住地抖了下。
聞霄的手熟稔地從他脊背上滑下來,輕易就找到他腰間那塊硬骨頭,加了些力氣捏了起來。
窗外的光透過床帳撒了進來,房間裡霧蒙蒙的,氤氲藥香讓人不自覺卸下所有的煩心事。姑娘的手如柔夷,在她看不見的地方,祝煜微微凝眉合目,故作鎮靜,心事卻從微微顫抖的眼睫下流露。
“烏珠好嗎?”
祝煜平靜地睜開眼,如一尊寶相莊嚴的石像,“原本不好。”
“原本?”
“我來了,就好起來了。”
聽到這種熟悉的嚣張跋扈的話,聞霄逐漸安心起來,“那祝大人現在算是烏珠人?”
“不算,相互利用罷了。”
“他們答應給你什麼?”
“給我一個了無遺憾吧。”
聞霄突然問不下去了,她側首打量這祝煜的側臉,看他筆挺的鼻梁被光勾勒出一個漂亮的光暈,眉宇深邃,少年氣不再,反而平添幾分滄桑。
掐指一算,祝煜也是要到而立之年的人了,聞霄頓感無措,自己好像錯過了祝煜很久,久到他脫胎換骨,變成了個嶄新的人。
聞霄幹澀地吞咽了下,“那……最近在忙什麼?”
“剛從陳水回來,久攻不下,好在會風西洲的老朽終于要繳械投降了。這種搖擺不定的最麻煩,既不加入京畿,也不選擇烏珠,卡在中間礙眼。”
“徹底開打了是嗎?”
“嗯。”
聞霄默了下,終于問出最想問的話,“大堰……加入烏珠了嗎?”
她懸心祝煜說出什麼可怕的答案,也知道自己離開三年,發生什麼她都得坦然接受。
祝煜道:“不算是。隻是走得比較近,你放心,蘭和豫他們把大堰照料的很好。”
聞霄心裡的大石頭終于落地,手上的力也松了下來。
“你怕我把大堰帶進烏珠?”祝煜察覺到聞霄這些細微的變化,搭在膝頭的兩手暗暗握緊了。
聞霄搖了搖頭,“沒有的事。本就不能再信任京畿了。”
二人之間陷入了可怕的沉默,聞霄悄悄看他神情的變化,冷靜地可怕,仿佛身後的自己是擾他清淨的妖孽,他是清心寡欲的信徒。
聞霄終是忍無可忍,道:“我怎麼沒死?”
這句話仿佛把祝煜腦中的弦崩斷,猛地轉過臉直直望着聞霄。刹那間,聞霄覺得怕了,祝煜兩眼泛紅,給了她一個慘烈的眼神。
這雙眼在質問聞霄:你為何把我丢下了?
聞霄吓得手都松了,懸在半空中啞口無言,做好祝煜把自己痛罵一頓的心理準備。她想,隻要誠心認錯,祝煜總不會憎恨自己。
祝煜卻緩緩道:“你很失望嗎?”
聞霄張了張口,“啊,沒有沒有,保住條小命真是萬幸。”
她的目光落到祝煜手掌上的疤痕,以前是沒有的,因為傷得極深,變成了凸起的一條“線”。
慘痛的記憶瞬間湧入腦海,聞霄好像能聽到,一片瓢潑雨聲裡,祝煜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“醒過來!馬上醒過來!”
模糊的記憶裡,祝煜拔刀,割破了手掌,把鮮血送到死去的聞霄唇畔。大雨把他澆了個透徹,在酣睡着的芸芸衆生裡,他是這片土地上唯一一個失魂落魄的人。
聞霄眨眼定了定神,神思又回到了房間,祝煜戚戚然望着她,似乎在等她給一個答複。
聞霄便滿懷歉意地笑了笑。
“你來到烏珠的時候,沒有呼吸,身上連塊完好的肉也沒有,那個看病的見到你,除了搖頭什麼也不會。但你運氣不錯,找到了解決苦厄的方法,也算是救了自己。這些年烏珠從四處漂泊的賊寇,一點點變成現在的樣子,有了自己的城池,你也一點點……從沒有全屍,到現在長好了血肉。”
聞霄看了看自己的身體,難怪一點傷痕都沒有,耳聰目明,呼吸順暢,還真是全新的肺腑,全新的四肢。
“好神奇啊!”
“聞霄!”
祝煜語氣淩厲幾分,聞霄再也不敢嬉皮笑臉,老老實實窩坐在榻上。
祝煜痛心疾首道:“你死了,你不是差點死了,不是快要死了,你已經死過了!”
“我……”
聞霄再也快活不下去,重生的新鮮勁被愧疚徹底沖散,她覺得自己無比可恨,要把祝煜逼瘋了。
祝煜愣了愣,語氣和緩下來,“對不起。”
“沒事沒事,也确實是我不地道。”
她話沒說完,就被祝煜一把摟了過去,緊緊鎖在懷裡,恨不得把她鎖進骨血裡。
祝煜深情地說:“聞霄,我……很想你。”
聞霄感覺自己的肩頭濕了,輕輕拍了拍祝煜的後背,溫暖地笑着說:“我也很想你呀,祝小花。”
而後幾日,聞霄過上了無與倫比的舒服日子,無絲竹亂耳,無案牍勞形。聽說谷宥離開了烏珠城,除了祝煜也沒有别人找自己,聞霄剛好睡個痛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