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宥的宴席擺得甚是隆重,甚至在主位邊打斜留了個座,看得出這位置是留給聞霄的。
逐日大弩橫亘在天地間,威壓肅殺直沖人心。
大弩前挂了張金栾的毯子,栾花妖冶地在暗紅絨面上綻放。道路兩側擺了宮燈,系了綢緞,算是簡單裝飾了下。樂人抱琴坐在宮燈之後,默默彈奏着壯闊的樂曲,不知為何,明明曲調激昂,卻總有寥落之感。
聞霄一邊走,餘光劃過手邊的每一個大臣。這些大臣想必日子過得也不怎麼好,眼生的聞霄不知道,眼熟的幾位倒是紛紛瘦削了不少。他們臉色陰沉,像是得了壞腹,一看到聞霄那凜冽的身子,便焦頭爛額。
不過此時此刻的聞霄,再也不是當初剛剛坐上君侯之位的聞霄了。她邁過的每一步都剛剛好,像是精心丈量過,身體挺拔若松,每個骨節都迸發出铮铮金石之聲。
谷宥起身舉杯,赤紅如赭土的闊袖在風中烈烈飛舞着。她信手一揚,杯中的酒灑在了面前的地上。
群臣轟然,立即議論紛紛,鄰座之間掩面私語着。
宋袖當即拍桌而起,“谷大人,這是何意?”
谷宥笑着安撫起宋袖,“宋大人誤會了,我并未對聞侯不敬。恰恰是因為我敬佩她,才會如此。”
有玉津舊臣道:“大人,不知您那風俗如何,可我們大堰,這動作是給已逝之人的。”
當即衆臣附和起來,聲音竊竊盡顯牆頭草的風範。
谷宥輕佻地擡眼,望着聞霄,似乎在等聞霄的動作。她見聞霄站在宴席中央,面色沉靜不為所動,便反問道:“那我問你,聞侯殉了嗎?”
這倒是令衆人啞然失語。
天地生爐,君侯身殉,度化苦厄,解救蒼生。這是大家念叨了三年的話,每一個人含着這句話,仿佛是自己活下去的動力。大家總覺得,聞侯都已經這樣了,他們還有什麼理由活不下去呢?
所以聞侯殉了嗎?殉了,殉得慘烈,殉得悲情,殉成了一個不朽的神話。
“各位,正是因為曾經聞侯将自己置之死地,才有了我們今天抗争的機會。難道,因為聞侯重返人間,我們就忘記了她的奉獻嗎?難道,因為聞侯活着,她曾經的勇敢無畏就不需要被銘記嗎?”
聞霄聽完,微微勾唇,心想:這人倒是會圓場。既給惡心了自己,又讓衆人心服口服。
谷宥成功調動起在場每一個人的情緒,尤其是那些親曆玉津之難、親眼看着聞霄是如何被啃食撕裂的人,眼裡甚至都泛起了淚花。
“這杯酒,既是祭奠聞侯的死去,也是慶祝聞侯的新生!”谷宥高喝一聲,再次斟滿酒,往地上潑去。而其他人,後知後覺跟着起身,提起杯子一同潑向桌前。
大家沉痛地祭奠着聞霄,而聞霄本人倒是有些尴尬,莫名其妙承了着有些晦氣的大禮,任潑出的酒水将自己圍了一圈。
她扭頭看向祝煜,見他抱着胳膊坐在原處,面色陰沉地看着這一切。
酒潑過三杯,衆臣歸位,開始審視眼前死去又活來的人。
聞霄深吸一口氣,恹恹道:“我并不知道谷大人這般思念我。”
葉琳道:“聞侯,如今已經不是曾經七國割據的格局,但谷大人仍然尊您一聲聞侯,都是因為對您的思念。您當年從望風樓一躍而下,身後之事都是谷大人力排衆議大肆操辦的。”
聞霄垂眸,低低地道:“既然如此……想必這群英荟萃的盛宴,也有我的席位。”
此話終了,衆人默默看向谷宥斜手邊的空位。
這是個尴尬的位置,無論走在哪個地界,主位就是主位,主位手邊,隻是個裝飾。這個位置的意思是:你很重要,但你說的話并不重要。
或者說,你是個吉祥物。
聞霄眨眨眼,歪着頭望向谷宥,顯然并不打算接納這樣的座位。
僵持之中,動蕩日子過慣了的人們悚然想起——大堰的君侯在玉津,自然坐在主位。
“聞侯想坐哪?”谷宥低頭,搖着手裡的杯盞,看上去絲毫不在意,實際上威壓之氣已經讓斟酒的侍人不敢上前了。
聞霄愉快道:“那就看谷大人讓我坐哪了,或者說谷大人是憑什麼身份坐下的。是……天下的君侯嗎?”
谷宥抿了抿唇,臉上愈發緊繃,手也不自覺攥緊了杯子。
聞霄就是想要她難堪,位置不重要,重要的是要提前告訴所有人,天下未定,還不是谷宥的一言堂。她倒也不在意谷宥的答複,谷宥越警惕,她便越松弛,站在原處笑盈盈的。
倏然間,谷宥松下來,開口道:“既然……”
話沒說完,卻見幾個士兵闊步走了上來,中間拖着個狼狽的囚人。
為首的士兵看甲胄應當是個統領,上前一步行軍禮後道:“大人,殿後抓到一個行蹤鬼祟之人!”
被押解的人頭發有些蓬亂,衣衫褴褛并不體面,在士兵的押解下,還是不住地掙紮着。聞霄好奇地歪頭看去,隻看到一頭亂發,看不到臉。
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,聞霄猛地轉頭看向祝煜,隻見對方亦是神色嚴峻,身子微微前傾,如臨大敵的神情。
谷宥雙眉舒展開來,語氣平緩地說:“你是何人?為何擅闖軍事要地?”
那囚人方要擡頭,祝煜便踩着面前的桌子飛身過去,手裡赫然多了把長刀,閃着寒光抵在囚人喉嚨前。
葉琳見狀,亦是拔刀對着祝煜,卻不想自己也被威脅,她轉頭一看,竟是那個日日紮根在鑄銅司的宋袖。
葉琳記不清這号人,隻是覺得每次見到他,他那張俊俏的臉怪蠱惑人心的。
說不清道不明,葉琳總覺得,自己該是與他有一番淵源。
“你……宋大人,祝煜宴上公然刺殺囚徒,我也不過是盡職阻攔,而你又是為何?”葉琳下意識瞪大了雙眼,探尋着望向宋袖。
這一眼,牽動了宋袖本該遺忘的前塵往事。
宋袖的刀抖了抖,道:“葉宿衛莫要見怪,祝将軍此舉,定然有祝将軍的道理。”
谷宥笑道:“那看來這人我非見不可了。”
祝煜根本不管局勢,也不在意喉間的刀刃,揮刀就劈。那囚人反應迅速,趕忙一個咕噜滾到聞霄腳邊。
“聞大人!言而無信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