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琳本就是個嬌小的姑娘,混在人群裡如遊魚入海,根本找不到蹤迹。反倒是聞霄被卷在人群中逆流而上,随着人潮被擠得幾欲窒息。
正當聞霄踮起腳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時,肩膀被人輕拍了下。聞霄回頭一看,宋袖已經逮住了葉琳,和抓小雞崽似的揪住她的後衣領。
他們如今身處會風西洲邊陲小城,這裡的人喜好披着塊淺金色的薄紗。葉琳為了潛伏在人群之中,亦是如此打扮。
她費力掙開宋袖,甩了甩身上的紗巾,白皙的肩頭不經意滑落。宋袖雙眉一皺,迅速将紗巾拉了回去給她包裹嚴實。宋袖越包,葉琳越是甩,兩個人倒是幼稚的對抗起來。
聞霄無奈地撓了撓頭,“你們兩個……”
葉琳僵了一下,朝後一大步與宋袖劃清界限,一不留神又撞到個路人。
“你是谷宥派來監視我們的嗎?”宋袖抱起胳膊,神情嚴峻道。
葉琳正色起來,“怎能說是監視,你們千裡迢迢趕來這裡,這可是會風西洲,若是有人心存歹心想要暗殺你們,混在人群之中易如反掌。我分明是來保護你的。”
聞霄道:“即便暗殺,也是祭典之後的事了。”
葉琳突然心頭一涼,緊張道:“我們此次行動,如此聲勢浩大,難道京畿不會有所察覺?”
他們一邊說着,一邊往回走去尋蘭和豫他們。安置蘭和豫的鋪子并非是尋常鋪子,這座小城有一棵參天古栾,就在鋪子的後院!
聞霄笑了笑,道:“察覺又如何?既要起事,便不能左右逢源,要與他們魚死網破,不死不休。天下栾樹千萬,他們能燒盡砍盡嗎?”
“你可想清楚了?”
葉琳停下腳步,不自覺蹙眉,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擡起手,指着那古栾樹影下的鋪子。
此時此刻,祭典已經開始,人們不再聚在街上推推搡搡,紛紛恭敬虔誠地垂首。古老的頌曲響起,每一個人都茫然地開口,随着曲調唱起來。
“鴻蒙未開,玄鳥開蒼;玉宮嵯峨,長奠八荒。”
人們微弱的歌聲彙聚在一起,聲音逐漸悲壯肅穆,仿若無數飛蛾奮不顧身地撲火。
聞霄聽着歌聲,再也不會被震懾蠱惑,隻覺得有一種莫大的悲哀。她的手藏在衣袖中,暗暗攥緊了拳頭,實現穿過濟濟人群,落在樹影下的友人身上。
蘭和豫正卧在榻上,聞霧、阮玄情一同陪着她,還有身旁的宋袖、不知如今身在何方的祝煜。
這些人都是聞霄記挂在心頭的人,他們各自曆經了巨大的悲痛,懷揣着一樣的信念,等待那不落的太陽墜落的那一刻。
葉琳的問題此時此刻有了答案。
聞霄反問道:“葉琳,我們到底為何而戰?”
“這不是我該問你的話嗎?”葉琳憂心忡忡道:“這一步邁出,再無退路。你是重情義之人,你若是怕生離死别,你就打不赢這場仗。”
她朝前走了兩步,指着遠方的聞霧道:“或許你是懷着為蘭大人報仇的沖動才下定決心,沖動消散後,我希望你不會後悔。我認識你的姐姐時,她被追殺至牧州,一路氣息奄奄逃到羌國邊境,她和烏珠人一樣,對朝生暮落有着極大的渴求,最後已然瘋狂成為執念。不僅聞霧,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念,你既然走出這一步,就不能再後悔!”
本以為這話是在給聞霄上壓力,誰知聞霄輕快地笑了。
聞霄突然會想起很久之前,她還是右禦史時的時光。那時候她忙于公務,難得在休息之日,鐘隅于大風宮設宴,幾位當朝青年才俊聚首,不談公事,隻話家常。
酒過三巡,聞霄已然有些昏昏欲睡,突然頭上挨了一下子,迷迷糊糊睜開眼,是辛昇戲弄地拿筷子敲她頭,鐘隅坐在主位笑個不停,一旁的祝煜無奈扶額,蘭和豫正忙着補臉上的胭脂,食指靈巧地在她漂亮的臉蛋上雕飾着,唯獨宋氏姐弟,如兩座神像,寶相莊嚴地坐在遠處,仔細看去,卻能看出宋袖已經憋笑憋得脖頸微微泛紅。
怎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?沒有仇恨,沒有離别,隻有對未來美好的暢想。
聞霄聽到身邊吟唱之聲越發洪亮,側首望着街上的人群,每一個人都忘卻了自我,似乎逼着自己心甘情願去獻祭。
“我們到底為什麼而戰呢?”聞霄對葉琳道:“為了那一番平靜美好的風趣。”
她轉身,在衆人的注視下,走進了鋪子。踩過一地栾花,古樹近在咫尺。
樂聲驟停,人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,探尋着伸長了脖子,朝着遠處望去。
這便是聞霄和糜晚約定的時機,以樂停為号,她擡起手,割破了手掌,按在古栾上。
鮮血浸潤在樹幹的那一刻,奇異的感覺彙入身體,像是千萬年思舊的風。聞霄的長發随風飄起,那一刻,她感受到了妄想的自由。
普天之下的每一個人,貴人,平民,善人,惡人,亦或是無名無姓從不會被人在意的普通人,都在這陣香風裡,緩緩擡首。
他們眼前浮現出一出跌宕起伏壯闊的戲碼,是人如何自欺了千年隻為苟且,是寒山之上綿延的餘恨,是無數慘死的冤魂發出的怒吼。
而在遠方的戰場上,兩軍相交,一片刀光劍影。
祝煜的馬中箭了,他隻得翻身下馬,擡手用刀擋住迎面劈下來的重擊。
“将軍小心!”
副官向他喊了一聲,替他又擋下一擊,祝煜翻身與副官調換位置,淩厲地将敵軍擊殺。他拼力搏殺着,奈何戰況愈發焦灼,一時半會難以結束這場戰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