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樣好……這樣多像我們,從黑發走到白頭……”
他的聲音輕柔似雪,飄渺如風。
一片雪花落在韓凜抖動的眼睫上。
秦川看着它。
玲珑晶瑩來自塵世之外,純白剔透又歸于情意之間。
随着雪花消融,那眉眼也蒙上了一層覆水難收的柔情。
他們沒有再說話,秦川将手握得更緊了。
就像握住了整個世界。
兩個人仍舊向前走着,腳步放得很緩、很慢。
緊扣的手,猶如暴露在外的心髒。
交纏、融合、相擁着拉扯成一團,足以抵擋世間一切的火熱。
“君埋泉下泥銷骨,我寄人間雪滿頭。”秦川輕輕吟出兩句。
是的,他是個軍人。
更是日後,中州寄予厚望的将軍。
随時都可能馬革裹屍、埋骨青山。
守護一生、相伴到老,或許隻能是個夢。
一個從一開始,就注定做不完的美夢。
“你說什麼……”
韓凜其實什麼都聽見了,可他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因為他很清楚,秦川接下去要說什麼。
韓凜不想讓秦川說出來,卻也明白無濟于事。
“如果注定要有這麼一天,隻願把君和我的位置調換。”
秦川的聲音很平、很靜,如千年深井,波瀾不驚。
“我埋泉下泥銷骨,君寄人間雪滿頭——平生所願,天下太平,君安長年。”
韓凜沒有說話,隻默默握緊了拳頭。
無聲的叫嚣與酸楚,化作足以撼動天地的誓言,一筆一筆刻上了他的心。
“若真有這般命定……為了你,我也要逆天而行……”
小院裡,積了厚厚的雪。
嚴飛陽和周老漢坐在炕上,透過窗子看漫天鵝毛紛飛。
老漢把玩起心愛的煙杆兒,半歪在炕上自語道。
“也不知那倆孩子怎麼樣了?可别打不着就不回來,這天兒要凍煞人的!”
“一準兒沒問題,您放心!”嚴飛陽開解着老人家,心裡同樣惦記着秦川。
“哎,你看我這記性!你們來了這兩天,都還沒問你們名字呐!”
老漢坐起身,手搭着炕桌。
“真是老了老了,什麼也記不得了!這後生,你叫個啥啊?”
“大爺,我叫嚴飛陽!”見長輩詢問,他趕緊作答。
“哦,飛揚!飛、揚?是那個飛來飛去的飛揚?”周老漢來了興緻。
“是天上飛太陽的飛陽。”嚴飛陽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繡姑恰在此時進來,懷裡抱着隻小竹筐。
她把那竹筐擱在桌上,裡面是一應繡花的物件。
山裡長起來的姑娘都爽利潑辣,并不避忌什麼,坐到椅子上便開始忙針線。
周老漢瞅着自己這大閨女直樂,好一會兒才說:“這名字好哇,能飛的太陽,本事大!了不起!”
這把嚴飛陽說得更不好意思了,尤其還當着繡姑。
他自小便沒什麼和姑娘家接觸的經曆,當了暗衛後更是如此。
所以每當和繡姑共處一室,嚴飛陽都有些緊張局促。
哪怕對方心無旁骛,根本沒瞧自己。
他撓着頭,感歎一句:“要是我這太陽,有天真能飛得遠遠的,就好了……”
“你啊準沒問題!和你一起來的那倆年輕人,一看穿着樣貌就有來頭,你好好幹總能掙個好前程!”
周老漢下了炕,從小櫃子裡翻找着什麼。
嚴飛陽笑笑沒有說話,知道老人誤會了自己的意思。
他這顆暗夜裡的太陽,隻想有一天飛離黑暗、飛離京城。
飛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,隐姓埋名過尋常日子。
“嘿,還真找着了!”周老漢驚喜得嗓門都高了不少,拿着個小布包又走回炕沿上。
繡姑伸着脖子向炕桌上瞅了瞅,原來是些煙絲。
順口打趣道:“這就是您去年藏起來的?說怕哪天抽沒了,還能找來救救場?”
周老漢還是嘿嘿笑着,專心緻志地填煙絲,聲音都和緩了不少。
“飛陽啊,看見你,我就想起年輕的自個兒來……嘿,那時候我可結實啊,是十裡八鄉最好的獵戶!”
“别人進山總有打不着東西的時候,我可是從來不空手!别人摸索不着的獵物,我都能抓住!那時候日子過得也好些,不像現在啊,不中用喽!”
周老漢舉起煙杆兒引燃。
“您老快别再念叨以前了,說得跟我嫌您似的!”沒等嚴飛陽說話,繡姑就放下了手中針線活,掐着腰,笑着嗔怪。
“哎哎哎,那不能夠!這十裡八鄉的,誰還不知道我家姑娘孝順?那不能夠!”
周老漢忙放下手裡活計,樂得眼都眯了起來。
嚴飛陽就這樣看着他們父女倆。
如果說,秦川的出現讓他更加确定了要搏一搏的想法。
那這次的借宿,就是把腦海中的想象變成了實體。
從此在心底最幹淨亮堂的地方,多了個院子、有了個房子。
裡面住着,他最深切的渴盼。
山腳下三人其樂融融,半山腰的秦川和韓凜也慢慢走了回來。
今天運氣不錯,加之箭術精湛,可以說是收獲頗豐。
韓凜一手拎着兩隻兔子,秦川把弓背到肩上,一手掐着兩隻野雞。
他們還是那樣,牽着彼此。
哪怕單隻手暴露在外拿獵物,既不方便還很冷,仍是誰都不願先放開對方。
直到看清周老漢家小院,兩人又在雪中默立一會兒。
秦川才緩緩松開,轉頭對韓凜說:“太冷了,快進去暖和暖和吧。”
後者隻是點點頭,非常配合地跟着。
不等推門,秦川的呼喊就傳遍小院兒:“大爺,我們回來啦!”
好像在外遊曆的孩子,好不容易回到家來。
周老漢也趕着去迎他們。
開門一見兩人手裡成果,喜得合不攏嘴。
“哈哈哈哈,行啊小子!能在山上找着這些,厲害啊!比我當年都強!”
看着秦川通紅的臉頰,又說,“你們倆快進屋烤烤火,剩下的我來。”
“哎,那您費心了!”韓凜将手裡野兔遞給周老漢。
“繡姑啊,燒上水,今兒晚上咱把雞炖喽!”周老漢提溜着雞兔去後院,還不忘大聲喊着自己閨女。
屋内熱氣在進門的一瞬間,就将秦川和韓凜團團圍住。
像拿烘得幹松又暖和的被子兜頭裹住一樣,兩人迅速陷入了這溫暖裡。
身上的冰冷僵硬也一點點回溫,伴着逐漸飄出的炖雞香味兒。
等緩得差不多了,秦川向後掰了掰肩膀說:“嚴大哥,我給你上藥酒吧。”
“不必,剛剛周大爺幫我上過藥,現在感覺好多了。”他用手示意,讓秦川坐下接着烤火。
“哦,那行,那睡前我再給你上藥。”秦川坐回去,看向身邊一起烤火的韓凜。
對方面色已恢複了紅潤,可終究難掩憔悴倦意。
想到氣此行隻為能和自己一起出來,秦川就不免心疼。
以前,他是很不喜歡“心疼”這詞兒的,聽上去肉麻又啰嗦。
然而現下那種半甜半憂、半喜半哀的狀态,可不就是心疼?
秦川趁嚴飛陽不注意,擡手幫韓凜理了理額間碎發。
後者并未看向他,隻一味專心暖着手。
可唇邊弧度,卻将一切歸結進不言之中。
晚飯時,一鍋連肉帶湯的野雞子擺在中央,衆人紛紛誇贊起繡姑手藝。
讓這一向外放開朗的姑娘,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。
等大家都落了座,周老漢說:“諸位别怪我倚老賣老——”
随即,用手連切帶撕扯下個雞腿,放到了繡姑碗裡。
“這幾天你受累啦!快,快吃!”
秦川等人齊齊稱是,待老人為自己也添好肉,三人才開始動筷。
為了配今天這鍋雞,主食換成了有些軟的鍋餅。
可以泡湯下飯,真是鮮美又舒服。
除了周老漢不時抱怨兩句,自己酒喝得太快。
還說早知有如此美味,先前就省着點兒了。
杯盤碗碟撤下好一會兒,屋子裡都還能聞到飄散的雞湯味兒。
混合着柴火燃燒的味道,讓人沉醉惬意。
韓凜看着眼前油燈,輕聲念道:“莫笑農家臘酒渾,豐年留客足雞豚。”
擱邊兒上正擺弄茶碗的周老漢,發現自己竟聽真聽得懂這兩句。
全不似咬文嚼字的書本兒,這句子生動活潑、簡單明了。
立馬笑着接話道:“嘿,足吃足喝的,就是缺點兒酒!”
跟着衆人說笑一陣,就各自散去準備歇息。
秦川原本要扶嚴飛陽回屋,但他執意不肯,說有拐還算方便。
到了炕上也說現在腳好些了,能自己上藥酒,讓秦川早些休息。
無法之下,秦川也隻得依了他。
還想着,或許事關對方尊嚴,自己倒不好再提,隻能好生叮囑幾句,便脫衣歇下。
韓凜依然躺在秦川左側。
黑暗中,能清楚地聽到近在咫尺的呼吸。
起起伏伏間,勾動着内心深處的渴望。
這一次,秦川主動伸出手,探向那片傾慕與渴求,觸及到等候已久的熱切。
兩個人在黑暗中,手拉着手、頭碰着頭,一同跌入了那片風光旖旎的夢鄉。
屋外,月至中天。
雪終于停了。
事關中州大計的關鍵時刻,即将到來。
今夜且再睡一個好覺,做一場好夢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