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是這世間第一等的富貴尊榮,都無法讓它憐憫偏私。
日子,終究是來到了,大婚前的最後一晚……
今夜,月光柔和,微風如水,照理說該是個賞景的良辰吉日。
可整個都城裡的人,好似一起被浸潤在暖烘烘的熱鬧裡,無論做什麼心裡都毛毛躁躁的。
就像千萬朵蒲公英搖曳着,一下一下撩撥起千百樣得急不可待。
主禮婚事的官員們,經過兩個多月的忙碌,早已是疲憊不堪、困倦難當。
但當下,他們都在忙着,将各項事宜做最後的确認。
臉上的笑容和眼裡的精光,完全遮蓋了自心底攀升出的力不從心。
每個人都死死提着一口氣,想要給明日一個完滿的交代。
丞相府裡的紅綢和燈籠,早就挂起來了。
沒日沒夜地搖着、亮着,臨近九月季秋,都讓人感覺是在初春時刻。
在這一片無處安放的喜慶裡,陳瑜亭和陳子舟倒顯得素淡多了。
父女二人屏退左右,圍坐在小小的圓桌上,安靜地吃着最後一頓飯。
“子舟啊,終究是爹爹誤了你啊……”
陳瑜亭将一塊煎得焦黃的豆腐,放到女兒盤子裡,還是沒忍住自己的感慨歉疚。
陳子舟笑了笑,拿起勺子給陳瑜亭舀着湯,說:
“爹爹,這條路是女兒自己選的,與人無尤。”
他還想再說些什麼,卻被陳子舟一個手勢阻斷了。
隻聽她用輕柔的嗓音,娓娓道來:
“您素知我的心性,是最怕受約束的。若嫁給尋常官宦人家,迎來送往、周旋客套,還要侍奉公婆、應付妯娌,這些我斷斷做不來。”
“但若因此不肯成家嫁人,您作為丞相必會被言官參上一本,落個治家不嚴的罪名。”
“所以,無論早晚女兒總要出嫁,與其嫁給外面那些不知細地的人,白白耽誤一生,還不如嫁入皇家,或許尚能保留些本心。”
“何況,女兒一直思慕陛下,也相信他是正人君子,即使對我并無情意,也會好生照料女兒。”
這一席話說得有理有據,陳瑜亭看她是真想得通透明白,亦不再過多言語。
隻是歎息着,又往陳子舟碗裡添了些菜。
這哀歎裡,有對女兒家生來就被禮教束縛的無奈,更有不知将來該何去何從的茫然。
陳子舟最看不得爹爹如此,急急開口想要說幾句輕松話,來緩解悲涼的愁緒。
結果話到嘴邊,卻成了。
“隻是女兒這一去,就不能時常在您身邊,照顧您了……”
不待說完,鼻子就酸澀難當,終于是沉默下來。
陳瑜亭迅速整理起心思,笑着安慰道:“你是個孝順孩子,爹爹都明白……”
“爹爹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,三餐有時、忙閑有序,不讓我的寶貝女兒,隔着宮牆還為我這把老骨頭擔心!”
幾句話,說得陳子舟破涕為笑,餐桌上的氣氛,也再次回到先前的溫馨融洽。
一時飯畢,家下人換了香茗遞上來 。
門外,響起司禮官求見的聲音。
說是要最後核準一遍大婚的流程,以确保明日各項禮儀萬無一失。
随着陳瑜亭一聲“有請”,正堂的門緩緩打開,投射進滿地的紅火吉祥。
也就在這個時候,塵封的依星樓應聲而開。
幽暗的月色下是飛舞着的塵埃,恍若一場沒有顔色的落雪,擾得韓凜眉心微蹙。
他屏退了衆人,帶着孫著緩步登上高樓,隻為再看一眼,他與秦川曾經的家。
“吱嘎”一聲,是樓頂窗戶被推開的悶響。
帶着些歲月留下的痕迹,闖入了韓凜的腦海裡。
他自嘲似的笑了笑,笑自己竟這般敏感脆弱。
連窗框發出的聲響,都能勾起這許多愁思,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
若是秦川此時在身邊,指不定要怎麼笑話自己呢。
想到秦川,韓凜的心又一次溫柔地痛了起來。
可是這回,他放任着身體裡的痛,迅速地蔓延向四肢百骸。
任由它們把自己的眼角拉下來,把自己的雙手吹得冰涼,把自己的胸口擠占得難以呼吸。
笑容蒙上了柔情,苦澀的唇角再次上揚起來。
懷着對秦川的深刻思念,韓凜将目光投向了遠處的幽暗與迷蒙。
可僅僅一眼過後,這難得的憂傷缱绻,就消弭在了點燃的愠怒之中。
隻見窗外燈火,猶如金龍遊舞般,貫穿東南西北。
都城内的每一條街巷,無論大小遠近,皆籠罩在一片神采光輝裡。
就連天上的群星,在這樣的陣仗下,都不得不退避三舍。
将這個夜晚,全然交付給一城的喧鬧與繁華。
偶有幾處黯淡的所在,也毫不顯眼地淹沒在了,這浩大的五彩缤紛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