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聲“着喜”嘹亮而遙遠。
伴着轎簾一起掀開的,則是端莊肅穆的鐘磬之音。
筆直延伸向遠處的紅毯,鋪陳在陳子舟眼前。
她颔首低眉下了轎子,一眼便看到等候在側的父親。
父親身上的喜服,是與他年齡十分相稱的辰砂色。
再配上那挺拔的身姿,讓陳子舟不由地想起,山中屹立着的紅萼。
她玉指輕擡,将自己的手穩穩放在了,父親寬大的掌心裡。
還是和記憶中兒時的感覺一樣,父親的手幹燥而溫暖,仿佛有着抵擋世間一切的力量。
他的手臂也依然結實,好像老樹上的虬枝,任憑風吹雨打,亦不能動搖其分毫。
在陳瑜亭的牽引下,陳子舟一步步朝着乾正門走去。
她的神情溫和恬淡,随着邁開的步子,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堆積起來。
既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得體,又隐隐透出一國之母的敦厚雍容。
與剛才花轎中的,簡直判若兩人。
畢竟,她心裡比誰都清楚,在今天這個重要的日子——
自己絕不能讓陳氏一族丢臉,更不能令皇室蒙羞。
而另一邊,在城市的角落裡,一汪比淚水還要凄涼的笑容,漾開在秦川臉上。
他落寞地關上門,望着眼前物是人非的種種,頹然地坐到石桌上。
感受着時間如漩渦洪流,在自己周身旋轉與下墜。
秦川額頭滾燙,面色煞白,唯有兩團紅暈詭異而妖豔,死死攀在頰上怎麼也褪不掉。
身上的寒戰一層激烈過一層,讓這個多年習武之人,都忍不住打着哆嗦。
他斜靠在桌邊,拿手抵着頭,眼睛仍一刻不停地瞧着周圍。
迷迷糊糊間,秦川好像看到自己和承福他們一起,圍在竈邊烤土豆。
緊接着,是山雲幫自己運東西,真是又多又沉。
後來,竟到了夜涼如水的七夕,自己和韓凜在争搶着手裡的面人。
一個眨眼,場景又換到兩人結伴打雪仗的模樣。
那晚的韓凜當真是風流萬方,俊美無匹。
跟随着記憶裡四季交替的畫面,秦川身上也是冷一陣熱一陣。
因燥火而沁出的汗珠還沒等消,就變成一盆冰水從頭澆到了腳。
然後,他的眼前開始泛白。
一團團模糊不清的光暈,暈染了韓凜的臉,再也看不真切。
情急之下,秦川狀似癫狂地轉動起腦袋。
隻想把記憶裡一直對自己笑着的人,找回來……
就在他快支撐不住,馬上就要徹底栽倒時,一個擡眸卻瞥見了屋檐下挂着的燈籠。
那麼大、那麼紅。
落在迷離的眼睛裡,宛如兩行墜在臉上的相思血淚。
秦川的耳邊,再一次響起了樂聲。
隻不過這一回,那唢呐的吹奏,竟真的像是在送葬……
随着陳子舟邁過乾正門,身後的宮廷樂人們,終于開始了正式演奏。
不同于一路上東蜀絲竹的纏綿婉約,中州皇室的宮樂,喜慶中透露着大氣磅礴。
映着藍天金瓦,恢弘之氣撲面而來。
廣場左右,分列着文武百官和各地使節。
他們人人身着官服,表情莊嚴而肅穆。
皆微微颔首看向前方的地面,人雖多,卻是一絲聲音不聞。
原來,這便是皇家的風範與氣象!
長了這麼大,陳子舟還是第一次感受到,如此強大的威嚴。
讓她連呼吸,都變得小心起來。
她順着延伸的紅毯,向前向上望去,玉階之上的韓凜瓊林玉樹、颀身端立。
火紅的新郎服,愈發襯得他面若凝脂、目若點漆。
完全就是一副神仙中人的模樣。
踏着步子,陳子舟又一次,在心中念完了那首《淇澳》。
心跳聲躍上耳朵,每一下都是她真切的渴望。
紅毯已經走過一半,喜樂依舊歡快昂揚。
隻見韓凜單手撩起衣襟的一角,步履從容地下了玉階,向着他的新婚妻子迎了過去。
直到這時,陳子舟才漸漸看清了韓凜的樣子。
他笑得那麼溫柔而嬌寵,連眼神裡都滿是喜悅與激動。
就好像……
自己真的是他,一心執意想要求娶的女子……
陳子舟的心,印上了一層悲涼的底色。
可臉上卻笑得愈加明麗和煦,猶如秋日裡的朝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