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明白了寂寞,還可以這樣沉重與無聲。
她給了韓凜一個鼓勵的眼神,請他繼續說下去。
“一開始,大家年紀還小的時候,是有過些好日子的。”
“可身為皇子一旦長成,就會成為兄弟猜忌的對象、朝臣擇選的目标,以及父皇心中的忌憚……”
韓凜毫無保留地訴說着,卻并無刻意博同情的意思。
他隻是想讓這個,與自己同病相憐的女孩兒了解。
宮牆之内的種種辛酸寂寥,從來都不是那紅磚金瓦給的。
而是與生俱來的身份和責任。
“那時候,你一定過得很難吧?”
陳子舟壓抑不住内心的疼惜,輕輕問道。
韓凜又笑了,這次他笑裡帶上了柔情。
“你知道嗎?這句話,他曾經也問過我?甚至連表情都和你現在差不多。”
“那你是怎麼說的?”
陳子舟忽然意識到,自己嘴太快了,還有些魯莽。
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對韓凜的好奇。
總忍不住想要朝他走得更近、了解更多。
韓凜向窗外看了一眼。
月色被殿内的燭火掩蓋,早已完全看不見了。
歎了口氣後,他收回目光。
緩緩道:“我當時隻是說,再難也過來了,現在一起都好了……卻不曾告訴他,這些年若沒有他的相伴,我根本不确定自己,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……”
“是不是會成為一個,眼裡隻容得下權力和皇位的人?”
“什麼都可以利用,什麼都可以出賣,沒有猶豫、沒有動搖,就那麼朝着更黑更深的路走下去,走下去……”
“說實話,我真的連想,都不敢想……”
韓凜把雙手搭在腿上,緊握成拳頭的樣子,喃喃講着。
不知是在說給陳子舟,還是在說給遠方的那個人。
“這麼多年裡,他是我這條路上唯一的光!”
“隻有想着他、靠着他,我才能感受到,一個正常人所具有的喜怒哀樂。我的眼睛才能看見色彩,我也才能聽到自己的心跳……”
“我知道,他一直把我當成他的太陽……可他卻不清楚,給予我這黑暗以光亮的,正是他自己啊!”
陳子舟被打動了!
她與那少年雖隻有一面之緣。
但在韓凜的講述裡,她似乎了解到了,那是怎樣一種深刻的感情。
互相陪伴、互相信任、互相依靠、互相扶持。
在最艱難的歲月裡,給予彼此最珍貴的牽絆和支持。
說實話,輸給那樣一個人,她心服口服,毫無怨言!
“那你還是可以去找他啊!”
她聽見自己忽然提高的嗓音,帶着對他們的不甘和惋惜。
“我能夠理解也願意包容,你們不必為了我,而辛苦忍受生離的煎熬!”
然而韓凜隻是搖了搖頭,對陳子舟的好意回以一個感謝的微笑。
“無論我說得多麼好聽,有多少身不由己的理由,終歸都是葬送了你的幸福,辜負了你的真心,才得以穩定朝局。”
“如果面對你的付出、你的犧牲,我還能無動于衷地花前月下,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!别說我不答應,就是他知道了,也要罵我的!”
他說得斬釘截鐵,絲毫沒有回旋餘地。
“可是……”陳子舟還想再争辯兩句,不過話到嘴邊才發現,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。
最後,千言萬語隻化成一聲悠長地哀歎。
就着天邊的月色,飄散進風裡。
“說說你的事吧,我也想了解你。”
韓凜顯然不欲再進行這個話題。
該說的已經說完了,往事既然不可追,日子總還要往下過,那就走下去吧。
管它前面是懸崖峭壁,還是陽關大道,隻要還留着一口氣,歲月的史書就還在繼續。
經過剛才一番交談,陳子舟明顯輕松了許多,她錘着自己酸脹的腿問:
“你想從哪方面聽起呢?我的故事也是很多的!”
說完,俏皮一笑。
使得滿殿燭火,霎時間黯然失色。
韓凜被女孩兒的表情逗樂了,松了松肩膀道:
“都可以,時間還早,你可以慢慢講……”
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裡,陳子舟從自己記事起,如何陪着父親走南過北。
又如何在旅途中,一邊踏足山水一邊識字習文,說到了朔楊的風沙與大漠。
從柳堤的莺歌燕舞、花團錦簇,說到了南夏的富貴奢靡、風景宜人。
然後說起父親撰寫《百地志》時,走訪的那些當地老人。
怎麼和他們交談,怎麼整理浩如煙海的訊息。
自己又是怎樣幫助父親,分門别類地将記錄下的文字歸置好,直至整部書編纂完成。
期間,韓凜一言未發,隻是安靜地聽着,神情向往又專注。
他注意到女孩兒在說起那些江河溪流、山川百嶽時所流露出的笑。
比任何時候都要飒爽豪邁、發自肺腑。
直到她說完,忙着倒茶喝的空隙,韓凜對着陳子舟忙碌的背影說:
“如果你願意,大可以去故地重遊!”
“曾經你是丞相嫡女,被規矩教條所束縛,現在你是我的妻子,隻要我同意,定可保你遊遍天下山水!”
“像你這樣的女孩兒,根本不該囿于一室,成為某個男子或家族的傀儡,你該有更廣闊的天地,做這世間獨一無二的陳子舟!”
擱下手中的茶杯,女孩默默地轉過身來,她并沒有立馬答應。
隻是道:“好,如果哪天我想通了,我一定告訴你,讓你送我去大漠高山、東海邊陲。”
“嗯,一言為定!”
韓凜知道這急不來。
想讓一個被關進籠子的鳥兒再飛起來,不僅需要時間,還需要耐心。
在不知換過多少個話題之後,東方魚肚白般的天色,終于取代了黑暗。
将新一天的好兆頭,重新帶回了中州大地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