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雪真是……又緊了。”
蕭路給茶爐子裡添上幾塊碳,扭頭望着一邊的窗戶道:“還好,他回來得及時。”
秦淮收起寫到一半的奏疏,捏了捏因長時間專注而僵硬的眉心。
“這幾個月來,他日日都往小佛堂去,生怕落下一天。就是外面再天寒地凍,他也會在子時前趕回來的。”
“唉……”蕭路的歎息,被碳火發出的哔啵聲壓了下去。
愈發顯得輕盈無依,就像窗外随風飄零的雪花。
他盯着爐膛裡跳動的紅,夢呓似地道:“真不知,他這一場,還過不過得去……”
秦淮拿起手邊半碗溫熱的茶,一下仰頭喝盡。
“時間,是撫平世間一切傷痕的良藥……日子久了,總會好些……”
語氣平靜,帶着種歲月沉澱下的深邃。
誰知,聽到這話的蕭路卻坐直了身子。
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秦淮,不給對方一點兒回避的餘地。
“不,身上的傷的确可以被時間治愈,可心裡的傷不會。心裡的傷,無論過去多久都是新鮮的!”
突如其來的鄭重,攝住了秦淮的魂。
在看向自己的目光中,他意識到,這場談話是蕭路有意為之。
嘴上說的是秦川,可真正的目标卻是自己。
他不緊不慢地,又給杯裡添了新茶,柔聲說:“哦?先生高見,秦某洗耳恭聽。”
“佛曰八苦,人曰七情,可見不管得道還是入魔,總也繞不過愛恨嗔癡。”
“世間種種心傷、心碎,大抵皆與此有關。但所謂欲壑難填,更何況是求不得、放不下?”
蕭路還是那樣盯着秦淮,一雙眼睛看不出悲喜,隻莫名有種沉重的壓迫力。
他接着說:“時間,從來就沒真正治愈過什麼!”
“它隻是借由歲月的流逝,來麻痹和欺騙你的心。”
“讓你以為不痛了、不盼了,尤其是日子一長,連你自己都信了,還以為真的釋懷了、放下了,其實不過是累了而已。”
“所以,世間的遺憾永遠比完滿長久,世人的悼亡傷懷之作,也總比花好月圓流傳得廣泛。”
“你想說什麼,便說吧。”秦淮以堅定,回應蕭路的目光。
他明白蕭路已然看出了,自己近些日子的反常,也知道該好好把這一切說個清楚。
“秦淮,我想告訴你,我蕭路認定一人便是一生,無論是生而相伴,還是死後追憶,我都不會後悔。”
他聲音铿锵,帶着種傲霜鬥雪的倔。
“我們活着,就抓緊相依相守的時光。若哪天有人先走了,留下的那個,也要帶着這曆久彌新的傷,好好地痛下去、想下去,才算不辜負這一場。”
“好……你想得通透,是我太優柔寡斷了。”
說着,秦淮握住了蕭路搭在桌邊的手。
“我本就虛長你幾歲,又是軍人,總要征戰沙場在刀尖上舔血。如果說,對你沒有虧欠内疚,那是假的,可即便如此,我也自私地不想放開你。”
“我還想和你遊遍天下山水,去每一個沒有到過的地方,看每一處沒有見過的風景,做每一件沒有做過的事情。”
“呵呵呵……”笑容重新回到了蕭路臉上。
這一次,他笑得青澀而張揚。
反握過秦淮手後,他語調輕松地說:“這才是了!”
“隻不過,遊遍山水這個志向太大,一時難以成行。眼下倒正巧有件事,是咱們以往沒做過的。”
秦淮的笑聲依舊爽快幹淨,順着蕭路的話問道:“哦?願聞其詳!”
“臘月十七,是我的生辰。以往從沒有慶祝過,連小松都不知道……”
蕭路眸子裡流露期待的光,簡直像個過年盼糖吃的小孩子。
“好!這回,咱們就一起過!”秦淮的笑容變了。
這個瞬間,他似年輕了好多歲,樣子愈發像秦川了。
話題結束在一片融洽的氛圍裡,新茶總算是添上了。
秦淮攤開一幅地圖看起來,嘴上還不忘調侃。
“啧啧啧,想要勞動先生真是難得很,一句話說不好竟連茶都不給喝了!”
剛想将茶杯遞過去的蕭路,一聽這話,順勢止住了動作。
狀似遺憾道:“哎呀呀,這杯本想給将軍的。可若給了,我豈不白白擔了虛名,幹脆還是留給自己喝吧。”
說罷,就想抽回手。
不料秦淮稍微一個擡肘,便将蕭路的茶搶過,送到自己嘴邊。
邊品邊道:“先生好意,怎可辜負?還是讓我欠個人情,過後好好反省才是!”
“你——”蕭路發覺,一股從未有過的新奇感覺,從心底冒出頭來,拱得他面上作燒。
那是種,摻雜着喜悅和甜蜜的不服氣。
明知道對方是故意逗自己,可就是想回嘴、想反擊。
想把此刻的歡樂繼續下去,讓它流淌進,前面還在等待的歲月裡。
看着蕭路這般生動鮮活的表情,秦淮簡直高興壞了。
這團曾經的光影,還了俗、化了形還不夠。
現在終于要破戒成人,徹底沾染上七情六欲。
會嗔會喜,會嬌會怒,再無需旁人從中遷就引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