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人的手邊,都放着茶杯和糕點,卻沒有一個去碰。
肅穆與莊重緩慢地堆滿了這間寬敞明亮的書房。
那種艱難,好似是人在用手,推動巨大的石塊。
在一片安靜中,隻有韓凜神色如常。
他用碗蓋慢慢撥弄着,浮在杯中的茶葉。
一邊輕輕吹着,一邊時不時抿上一口。
就好像面前對着的不是朝中要員,而是後頭禦園裡剛開的棠梨。
由北夷王上口述所轉謄的信件,已在底下流轉了一圈。
最後又回到韓凜書桌上。
他擡起手指,一下又一下地點着攤開的信紙,眼中笑意未褪去半分。
語氣平常道:“各位愛卿也都看過了,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說。”
那感覺聽起來,就好像在問衆人一幅畫或一副字,做得如何一樣。
沒有任何意外的,還是齊王率先開口。
這個向來不拘小節的王爺,自後裕一行後愈加顯示出穩重的風度。
可一旦關起門來商量事情,他還是喜歡有話直說。
“北夷此次主動求和實屬罕見。雖說方大人奏報過今年北地降雨稀少,水草不豐,牛羊是養不肥的,可以北夷如今擴張的勢頭,還斷斷到不了連一個冬天,都熬不過去的地步。”
“唯一的解釋就是,北夷王庭内部不穩。元胥王上的兼并擄掠,早已引起上下不滿,逼得其不得不引入第三股勢力,來維護統治,平衡多方角力。”
齊王說着,端起桌上的茶杯,在手裡打着轉兒。
考慮着接下來該如何措辭,才能把自己内心的真實想法說明白,卻又不至于太過露骨。
韓凜看出了齊王的猶疑,此等表現一向不是這位皇叔的作風。
他的答案,其實已經呼之欲出,而且會與自己期待的一樣!
“且——”齊王終于想好了切入點。
“自陛下登基以來,對内先是實行新的三策,還利于民、充盈國庫。又用極短的時間接管後裕,進一步提升了中州在周邊國家的影響力。”
“對外,中盛商盟在新法促進下,各國貿易往來不斷,每年所經手的貨物銀兩,比先帝在位時多了三倍不止。”
“這一樁樁、一件件,都讓北夷頗為忌憚,知道不能再用過去的方式,直接燒殺搶掠,否則極有可能引火燒身。”
“王爺所言甚是!”徐銘石看着火候到了,也不欲再讓齊王一人承受壓力。
既然前面的分析頭頭是道,又遲遲不提和親該擇選的女子,以及需要準備的一應事務。
那麼,對方的真實想法,就相當清楚了。
在座的都不是蠢人,不用把什麼都撂到面兒上才能明白。
既然如此,自己也沒不要藏着掖着。
這一天啊,對中州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來說,都等得太久了。
“元胥王上傳來的信件上,雖口口聲聲以翁婿之國,來拉進北夷與中州的關系,提起和親必言同氣連枝、守望相助。”
“可一到了其他方面,卻處處都想着壓中州一頭,細數其功績如何卓著,帳下士兵如何骁勇。”
“連收編部族的具體人數都羅列了上來,可見是想以武力恫吓,逼迫中州就範。”
徐銘石換了口氣,繼續道:
“不僅如此,信中還以北夷牛羊馬匹為引子,說起北地與中原本就世代友好、休戚與共,所以中州的鹽鐵織物,也自該與其共享,互通有無、禮尚往來,簡直可以說是無恥至極。”
“中州若此時退讓,或許能夠換得一時安甯,但此舉無異于引狼入室、與虎謀皮,還望陛下三思。”
聽完這番話後,韓凜不禁有些吃驚。
徐銘石——這個一向明哲保身的前朝元老。
今時今日竟有如此血性,不得不說是罕極、難極。
他想起秦川給自己說過的“天意民心”。
那股從來莫測,卻能時時影響國家興亡的力量。
開始對這個年輕帝王,顯露出自己神秘的微笑。
下一個發表看法的是黃磬。
作為主理财政與稅收的官員,他對錢有着刻進骨子裡的敏感。
可以說,看完信件之後,他是這幾人中,最火冒三丈的一個。
在黃磬眼裡,北夷人哪裡是來求親和談的?
分明是來吸中州朝廷的血,榨中州百姓的油的!
“陛下,自古以來,和親從不是挑選合适的宗室閨閣,送入草原大漠便宣告了結的。”
“中原地區随着遠嫁之女而去的,還有數不盡的财物與米糧!一送就有可能是十幾年,甚至數十年。”
“從此以後這些年間,無論中原王朝是風調雨順也好,旱澇天災也好,都要擠出多餘資源,來供給和喂養草原勢力。”
“說白了,這争奪上千年的賭桌上,一直都是由草原民族在坐莊。”
“他們想要什麼就要什麼,想要多少就要多少,貪婪的本性和嚴酷的生存條件,讓他們比豺狼還要狠毒。”
“如果一味割肉飼之,隻會遭其反噬,到時中州需要同時面對北夷與南夏,可謂先後夾擊、四面楚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