據承喜後來回憶,穆王府中的正使接到口谕後,就指着王爺鼻子大罵起來。
聲調高亢而嘹亮,時緩時急、抑揚頓挫。
不知道的還以為,誰家請了戲班子在唱武生。
因為,那正使除了詛咒謾罵以外,根本沒有任何額外反抗。
完全不似承安所目睹的全武行。
到後邊兒,穆王索性叫人端來杯茶,邊喝、邊聽着正使不停點兒地罵聲與嚎叫。
仿佛面前,不過是出過于熱鬧的戲。
既然主角演得興起,自己也沒必要去掃興。
過了有多久呢?
承喜隻記得,自己看着穆王慢條斯理地喝完了三杯茶。
又眼見着其吃了塊盤子裡的點心。
而正使那邊,直到這時才漸漸沒了力氣。
罵雖然還在罵,可胸腔的起伏和呼出的音量,明顯不及方才一個零頭。
宛若秋天裡命不久矣的促織,哪怕再流連,也無法用叫聲抵禦時間。
“正使這火氣倒是不小,可來的沒什麼道理啊。”
穆王随意撣了撣手上的點心渣,眉毛都沒擡過一下。
繼續說:“來人呐,給正使倒杯清茶,降降火。”
從後堂轉出的小厮放下茶杯,目不斜視地就退了出去。
仿佛這間房裡,并未發生什麼特别的事情。
正使看見手邊蓋碗,不由分說,抄起來直直向地面摔去。
連其間濺出的滾燙,都來不及反應。
随着一下清脆炸裂,他的埋怨之聲再度響起。
“你!你們中州!從上到下都是一群出爾反爾、忘恩負義之輩!害我輕信人言,為王上傳去虛假情報,如今還要眼睜睜看着北夷的子民被你們屠戮!”
正使越說越激昂,最後竟用拳頭猛力垂着自己的大腿。
罵道:“你們一個個豺狼心性!早知如此,當初就不該提出和親!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一陣自帶威嚴氣魄的笑聲,久久回蕩在正堂屋梁之間。
穆王眼神平淡,臉上卻漸有嘲諷之意。
等笑夠了,他才緩緩開口道:
“正使一番慷慨陳詞,真是能說會道得緊——完全看不出會是個背信棄義、弑君奪位之人……更不看出,三姓家奴的出身。”
此話一出,正使旋即呆立當場。
臉上一陣紅、一陣白地不斷變換着顔色。
其中怨恨、羞恥與惡毒交替上演。
卻始終沒說出半句話,亦未再有半點兒動作。
是的,當年的他還不是那個小部族的首領。
而是與右副使一樣,是原王上的妻弟。
因着血緣上的親密關系,他一直深受王上和王後信任,出入随意,毫不設防。
在這樣方便的權力攫取中,正使也就不知不覺,暗中培養起了自己的勢力。
野心更是跟着水漲船高。
終于,在一個黃沙漫天的黑夜裡,他率領親信們闖入王上牙帳。
手起刀落地解決了難題,甚至包括他的親姐。
那件事,他辦得很漂亮——
殺人、奪權、毀屍、滅迹堪稱一氣呵成。
連遠在漠北的大王庭得知後,都不得不就地認命其成為新的部落首領。
從那開始,他這個侍奉過自己姐夫的小人物,開始為了更高的權力,去親近大王庭的王上。
可謂兢兢業業、死而後已。
之後幾年,便聽說了元胥王上兵變奪權的消息,又馬不停蹄地匍匐在其腳下,發誓效忠追随。
隻不過,元胥王上本人野心頗大,單單口頭上的孝敬順從,并不能讓他安心。
所以,在幾番明裡暗裡提醒之下,正使幹脆率衆全然投靠大部族。
一心為北夷的發展盡心盡力。
但說到底,他從來沒有臣服過誰——
自己心中的神明,永遠隻有權力。
不管城頭如何變換大王旗,隻要能保證自己身處權力中心。
分得一杯酒或半碗殘羹,他就能夠心甘情願地把頭低下去,繼續隐忍、繼續等待……
直到高高在上的獵物,暴露出弱點。
“其實呢,據我們所知,你們北夷内部從來不是鐵闆一塊。”
“這一點,從你們自奉的先祖——匈奴人那會兒就能看得出來!為了自身利益,任何人都可以出賣。”
看到因自己,而陷入回憶的正使,穆王在邊上适時地拱着火。
每一個字都在挑動着對方,此時脆弱又敏感的神經。
“小到為了貪功自相殘殺,大到為奪王位父子相殘,什麼沒有做過,又有什麼做不出來?”
“北夷地處草原荒漠,生存條件惡劣艱險,這麼做原也無可厚非。但正使既然野心勃勃,何必拘泥于一家之地、一君之主?”
“我們中原有句老話叫——良禽擇佳木而栖……不僅是說身為英雄應該識時務,更是要讓英雄知道,關鍵時刻站對位置,亦可造就時勢……”
話語戛然而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