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邊,韓凜早早遣散了身邊服侍之人。
還讓孫著,将殿内能熄掉的燈盡數熄滅,隻留書案前這一盞。
說是能看清奏折上的字迹就行。
想到今日的特殊性,孫著便沒有勸說什麼。
而是帶着三個徒弟,徹夜守在殿外。
以一種無言的方式,陪伴着韓凜走過這難捱的夜晚。
等偌大的殿内,隻剩自己和一盞孤燈的時候,韓凜還在拼命批閱着奏折。
剛開始時,外面的天色還不算暗。
尚能勉強着寫下字句,且不至于筆迹走形。
但沒過多久……至少韓凜,是這樣認為的。
奏折上的小字,便看不清了。
他隻能一邊用力揉着眼睛,一邊在字裡行間,分析着它們所要傳達的意義。
直到這時,韓凜才發現——
影響自己判斷和思考的,并不是昏暗的光線。
而是從太陽落山起,就沒平靜下來的心緒。
他将好不容易看完的奏折丢在桌上,有些惱怒地去抓手邊放着的筆。
卻不料,打翻了墨硯。
朱紅色的墨汁霎時傾倒,暈開成一團黏膩的鮮紅。
那隻筆就滾落裡面,像極了一柄沾了血的利劍。
起初,韓凜還想去擦。
可看着那蜿蜒的紅色溪流,逐漸填滿桌上空白後,他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沉默終于找到機會,擒獲了此時心有千千結的年輕人。
他覺得自己心裡,有種空落落的滿脹,又有種沉甸甸的虛無。
夾在這兩種感覺之間,令韓凜險些失去最後的控制。
“是不是應該,等飛騎營再壯大一些,再出征會比較好……”
“是不是應該,多征調一些人手去幫忙……是不是應該,再多收集一些情報會更穩妥……”
“是不是那天晚上,我應該抱一抱他……是不是我應該親自送他出發,好讓他記着一定要回來……”
“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與表面的呆滞不同,韓凜内裡已是百轉千回、似針勾腸。
每當他以為終于要結束時,所有念頭便會重來一遍。
拉扯着他,幾近崩潰的克制。
華英山上那句話,又一次回蕩在韓凜耳邊。
“我埋泉下泥銷骨,君寄人間雪滿頭……”
當時的秦川,如此哀痛,又如此決絕。
似乎整座山上的落雪,全埋進他眼睛裡,也沒法化解那份堅硬的蒼涼。
“一語成谶”的恐懼,僅僅須臾就襲遍韓凜全身,讓他不由得顫抖起來,怎麼止都止不住。
而這種滋味,秦川早在一年多前,就切身體會過了。
果然,比受盡世上所有的酷刑,都要更痛、更絕望。
或許當恐懼到達頂點,處于自我保護的原因。
腦海裡關于理智的部分就會重新回歸,用以拯救深陷險境的心智。
随着急促的喘息與抖動,少年過往裡英姿飒爽的身影,和一聲聲重如泰山的承諾。
皆如畫面配着念白般,清晰地出現在韓凜眼前。
讓他逐漸止住了心悸,徹底沉浸在那段,美好而鮮活的青春年華裡。
就這樣,韓凜一個人對着一盞燈,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。
重新回顧了自己與秦川,從相識到如今的點點滴滴。
他學着話本裡說,“任君差遣”時的樣子;
他在河邊以樹枝做劍,翩然起舞的樣子;
他飛身上前,幫自己扛下掉落冰錐的樣子;
他被自己牽着手,走在秋日等會裡的樣子……
還有那樣多、那樣多的畫面。
每一幅,都染着鮮紅如血般的顔色。
時間,在更漏的滴答聲中不斷流逝。
不以任何人的流連為轉移。
天,還是亮起來了。
京郊送别的十裡長亭處,熹微的晨光緩慢灑到韓冶身上。
他的表情專注而肅穆,正陸續将食盒中帶來的酒菜一一擺到桌子上。
老管家幾次想要上前幫忙,都被他制止了。
韓冶的動作不算快,但勝在接連不斷。
加之他日漸成熟的風度,擺弄起這些盤盤碗碗,竟别有一番看頭。
酒壺已經拿出來了,透過壺嘴,能聞見淡淡的酒香。
那是記憶裡,秦川喜歡的竹葉青。
最後一個食盒隻有一層,拿在手裡卻頗有些重量。
隔着蓋子,那甜絲絲的味道,直鑽韓冶鼻腔。
“呵呵,誰家送行會用這個?”
他心裡想着,慢慢揭開蓋子。
竟是這個時節不再常見的,四五個烤得焦香流油的紅薯。
上下疊着擠在盤子裡,已然有些發軟。
盤底,也捂出了層微黃色湯汁。
調整了下手上的角度,韓冶揪着餘熱尚在的盤子邊。
将這份沉與香,放在了所有酒菜最中間的位置上。
又笑着自語一句。
“沒辦法,誰讓他就喜歡吃這個呢?從小吃到大,都沒見他膩過!”
等忙完這一切時,韓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,日光早已将周圍照得清晰可辨。
他很喜歡這樣的時刻。
初生不久的太陽還是小小的,有着羞澀的光芒。
攀升的速度也不太快,就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小手托着。
慢慢地、慢慢地放到天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