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又移了幾分。
細微親昵的交談聲,從巷子口飄來。
輕笑夾雜其中,仿若天河波蕩時抖落的星星。
“呆會兒回去,說什麼也要先煮茶,這一晚上給我折騰的,嗓子都快冒煙兒了。”
秦淮速度比蕭路略快。
硯灰色衣擺,随着步履開合稍稍翻飛。
給靜谧巷弄,帶來一絲生機。
蕭路一身雲山藍長衫,兩手裡拎着不少筆墨畫軸等物。
走在旁邊笑道:“還不是你看見什麼都想買?買完還不算,非要跟老闆聊上幾句才罷?幾趟街下來,能不渴嗎?”
秦淮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,騰出隻拿東西的手來撓了撓頭。
臉上浮現出孩童般的雀躍神情。
“這不是高興嗎,不小心多說幾句。”
“我知道,你這是為中州高興,為中州百姓高興。”
蕭路笑得愈發柔了,聲音升高了些。
像極了盞寫滿祈福心願的天燈,緩緩飛向夜空。
就在他們一邊嬉笑欣慰,一邊匆忙趕路之際。
不知是天意還是默契,兩人竟同時将目光聚集到前方——
那個跟“蕭路”一摸一樣的面人身上。
異樣感陡然襲上二人心頭。
照理說如此燈火闌珊之地,即便要看,也該先看清攤位和攤主才對。
可無論秦淮跟蕭路怎麼努力,都隻覺巷口似有迷霧籠罩、混沌一片。
唯餘那面人清晰異常、毫發畢現。
不管是手上拿着的物什,還是臉上擺出的笑,皆與此時蕭路分毫不差。
懷着朦胧記憶,兩人對視過一眼,往前走去。
秦淮特意慢下腳步,攜過蕭路用力握了握。
像是在說:“沒關系,一切有我。”
“嗯。”幾不可聞的回應,撞開了面前空氣。
驚擾起白霧點點、袅袅升空。
待二人走至與那面塑,僅一步之遙的位置時。
隐沒在夜霧中的老者,才終于現身。
須發花白,仍是記憶中的樣子。
直不起的腰闆和粗粝的手背,仿佛被歲月遺忘了。
完全看不出,時光流逝的痕迹。
老人雙眼依舊明亮有神。
彎彎地望着他們,溫和又慈悲。
蕭路先一步跨到攤位跟前,隔着擺好的杌紮行禮道:“老人家,許久不見,您身體可好?”
“有勞公子懷念,還好還好,呵呵呵……”
老人從小抽屜裡掏出塊面團,放在手裡揉捏起來。
他并不急于叫兩人坐下,轉而道。
“俗話說,天庭一日地上一年,可見這年歲更疊快慢與否,不在于日夜而在于人心。”
說完,老人放下手裡活計,拿起架子上唯一的面塑,向前遞過去。
蕭路急忙彎腰,恭敬接手。
心中對于老者的疑惑與好奇,可謂達到了頂峰。
倒是秦淮幹脆利落,聽出老人話中有話。
順着對方意思,乖乖落座道:“長者之言含義深遠,晚輩願悉心聆聽教誨。”
蕭路見狀,跟着執手行禮:“晚生愚鈍蒙昧,還請前輩指教。”
話畢亦撩袍而坐。
老者擡眼看了看他,目光重又集中到秦淮身上。
在毫不避忌的打量裡,秦淮多了種熟悉感。
可算上這一次,自己總共才見過老人兩面。
真不知,這鄉愁似的親切所從何來。
蕭路捧着面塑仔細端詳,心下隐隐升起股無可名狀的不安。
與秦淮一樣,他也說不清楚這由來。
隻能被無端端拉扯着。
無從考據查證,卻對此深信不疑。
老人終于收回目光,再度擺弄起手裡面團。
對蕭路的虛心請教,隻搖頭淡淡一笑。
“哎,一個靠手藝糊口的糟老頭子,能有什麼好指教?公子莫要玩笑才是。”
見對方并不急于接下文,蕭路心裡倒稍微自在了些。
不斷安慰自己,或許真是一時多心,才想得如此複雜。
他将捏着面人的手擔在膝上,再次道謝。
“老人家,您這面塑精美絕倫,晚生隻怕受之有愧。”
秦淮随着話語看向他,面上神色依舊陰晴不定。
是的,他不相信這一切是個巧合!
這麼寂靜的巷子,根本就不是買賣人擺攤的地方。
刻意捏好的面塑、提前擺出的兩把杌紮,顯然是有意等在此地。
恰在此時,老人轉動一下腕子。
将那坨鮮紅面團,換到另一隻手上。
秦淮看在眼裡,心内悚然一驚。
下意識别過頭去。
那雙狀似命運的翻雲覆雨手,讓他覺得緊張。
仿佛其正在搓滾把玩的不是面團,而是顆心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