曆代賢士所求“君臣兩相宜”,大抵不過今日局面。
為上者光明磊落,為臣者鞠躬盡瘁。
中州有君臣若此,早已占盡天命人心,何愁天下不定?
隻是這全盤的倚重與信任,皆因秦家父子、三代忠良。
自己一無根基背景,二無官職庇蔭。
僅僅以府邸先生之身遠赴雲溪,恐在朝中難以服衆。
到時隻怕有人,拿此大做文章。
說秦淮這個大将軍擅專太過,秦川這個功軍侯隆寵太盛。
實非社稷之福、朝野之幸。
然廟堂之上的明争暗鬥,總會以各種形式,波及到下面真正做事之人。
那時候,自己的确生死難料。
這恐怕才是其不惜壓下奏疏,也要親自走這一趟的原因。
蕭路轉頭,看向身側秦淮。
他多希望對方不要退縮、不要畏懼。
自己本就是一介飄零之身。
無根無芽、無傍無依。
若不是天緣湊巧、造化弄人,也不會離了茅檐草舍,踏入這片盛世繁華。
如今既已彌足深陷,何不舍了性命,為黎庶蒼生拼上一把?
哪怕到頭來,隻換得個身名俱滅。
也算不辜負這場,高山流水、知己情遇。
長久而壓抑的沉寂,自大桌中央擴散開來。
壓得窗外樹梢,亦似低了幾分。
原該立在枝頭啁啾的家雀,齊齊住了聲、閉了口。
乖乖巧巧縮在一起,竟不知在怕些什麼。
秦淮緊盯着奏章淺黃色書衣,卻仍能感覺到衆人灼熱沉重的目光。
直到多年後,率領軍隊兵臨南夏都城門外。
他遍身鐵甲、仗劍而立。
再回憶起今日,仍是後怕多于僥幸。
是啊,他如何能不怕啊?
無數安危皆系一身,稍有行差踏錯,便是四海凋敝、萬骨枯朽。
換了誰,誰又能說自己真的不怕呢?不過好在,秦淮堅持住了!
憑着多年對蕭路了解,憑着對蕭氏一門崇敬。
更憑着秦家一脈三代忠孝、大義無雙。
在最艱難關頭,他将奏疏推回韓凜身側。
堅定開口道:“陛下前番所言,确是難題!”
“但局面再難,隻要是人做的,總能尋到破解之法。目前最為緊要,是認準破局之人。”
“用人不疑、用人不悔!”
韓凜心中感動與欽佩,如排山倒海般席卷過全身。
直至凝結在鼻端,将呼吸沖撞得七零八碎。
雄才大略的年輕帝王,低垂下眉眼。
再擡起時,恍若淚光滌蕩雙眸。
竟是久久無法言語的敬畏。
書房内,又掀起陣無可如何的沉默。
隻是此次源頭,從秦淮換成了韓凜。
他定定望向被推回的奏疏,拼命壓抑着喉頭泛起的酸澀。
卻沒有急于接過。
因為房間裡每一個人都清楚,當這份奏章重新經手之時,便是成命已定、覆水難收。
所以他想再給,對面之人一次機會——
一次轉危為安、不涉險地的機會。
韓凜承認,自己這次的的确确動了私心。
可隐瞞下兇險實情,佯裝不知地送人入危局,不是這位帝王作風。
他要得,從來都是坦蕩磊落、正大光明。
尤其是面對蕭路這樣的人。
說句不中聽的話,朝中官員無論品級大小,食君之祿便該忠君之事。
但蕭先生以一介布衣之身,主動請纓為國出訪。
無論初衷為何,都擔得起一聲“國士無雙”。
面對這樣的人,他不想隐瞞,也不能隐瞞。
彼以明君待之,己必以國士還之。
方可稱得上,天公地道、童叟無欺。
思量至此,韓凜不由自主看向蕭路。
隻見對方眸光如水、笑容淺淡,一句詢問說得百轉千回。
仿佛眼前并不是一個人,而是千千萬萬英魄忠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