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季統領來得還是這麼早啊!”
歲暮這天,當許青山提着食盒走上碧血坡時,季鷹早已不知在此站了多久。
隻見其背身垂手。
一襲青白長衫,被寒風吹得猶如揉皺的紙片。
與這蕭瑟冷寂之地,有些格格不入。
“是啊,來這兒看看,陪他說說話。”季鷹聲音并不算大。
拿朔楊冷風一吹,更是輕如煙霧般絲絲縷縷。
撿了塊平整空地将食盒擱下,許青山才掏出窩在懷裡的香。
三步并作兩步,走到與季鷹對面相望的墓碑前。
“胡如歌”三個字,依舊深深刻在石碑上,并未被風沙所侵蝕。
他很明白,這不是什麼上天庇佑的結果。
僅僅是因為,石頭立得還不夠久,不夠歲月抹平痕迹。
青煙袅袅上升,剛盤旋出半寸,便被無處不在的風裹挾而去。
直至辨不出形迹。
許青山緩緩蹲下身,小心翼翼将清香靠了過去。
目光并沒在其墳前多做停留。
而是借着與石碑齊平的視線,徐徐望向遠處。
似乎是在體會,以如此角度看風景,會不會有一番全新領悟。
他把頭故意轉得很慢。
好讓自己盡可能看清,碧血坡上隆起的每一個墳頭、豎起的每一塊墓碑。
這裡面,有好些随着年深日久,已附着上了陳舊迹象。
有一些還很新,比自己眼前這塊還要新。
就像一套未及開封的書,記錄着他們再不能完成的心願。
然而不管新墳還是老墳,總有那麼幾樣東西随處可見。
那就是,清香冥紙和酒水菜肴。
有的碑前,盛酒碗底蒙着層灰,如團燒完的紙錢。
有的碑前,摞的年糕早已風幹開裂,正一點點剝落下來。
還有的碑前,供着不知從哪采的小花。
花瓣薄入蟬翼,在風中瑟瑟抖動。
“這一年,可發生了不少事啊……”
随着一聲沉重歎息,許青山站起身來。
邁步走向剛才,放置食盒的位置。
季鷹仍舊紋絲未動,眼神平靜看向前方。
仿佛胡如歌正一腿盤一腿伸,靠在那包土堆上,傻呵呵瞅着他樂。
耳邊傳來食盒開啟的聲響。
季鷹知道,這是許青山每年的習慣。
一到除夕這天,必要拎着酒菜來碧血坡,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擺下貢品。
不為特别紀念哪個人。
而是想讓長眠在此的所有英魂共同見證,朔楊又平平安安抗過了一年。
“這一年,咱們邊軍打退了北夷鐵騎……”
“飛騎營深入大漠,連拔元胥王上九個部族,繳獲牲畜人口無數……”
許青山語調有些遠。
他走到碧血坡東面,放下一盤年節必備的雙色饽饽。
接着繼續繞坡而行,往南面慢慢走去。
沉實嗓音伴着縷縷白氣,猶如一顆顆堅硬石子。
“方大人奉命與左次王周旋,假意扶持其自立為西面王,以求以夷制夷,令大王庭後院起火!”
“目前看來,效果真比預想得還好!”
第二盤供肴,是他的看家絕活——“醬焖羝肉”。
甫一拿出,就被風擠得熱氣四散,團團輕雲籠在身前。
季鷹看着那抹千變萬化的虛白,亦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。
似乎還真聞到了,一股子香氣。
就在這時,季鷹見靠着土堆的胡如歌笑了。
陶醉般眯起眼睛,鼻翼随着嘴角一起張合,顯然等不及要嘗上一口。
“要說最解氣的,還得是朝廷終于廢止了,從高祖時期就奉行實踐的和親政策!”
說到這兒,許青山調門兒突地提高。
恍若一記重錘。
砸在過去百年間,怎麼都敲不開的石門上。
頃刻便天崩地裂、羲和重現。
季鷹拳頭,也随之握緊了。
胡如歌則有些不敢相信。
一面瞪大眼睛瞅着許青山,一面不住瞥向自己好友。
仿佛在問:“他說的,都是真哒?”
季鷹笑了,還是那麼優雅從容。
眉宇間,卻含着快要滿溢出的壯志豪情。
“是真的……”他說。
“不僅如此,現在的北夷要是還想,用牛羊來換咱們的絲布鹽鐵,就得派學子到京城去,先叫上一句先生。”
“哈哈哈,高!實在是高!”上一秒還倚着土丘的胡如歌,這會兒幹脆坐了下來。
用手猛拍大腿,樂道:“陛下英明!朝廷英明!不枉我搭上這條命!哈哈哈哈哈!”
這邊剛笑完,許青山那頭盤子就落了地。
是一碟邊地冬季常見的炒幹菜。
地道做法,便是先用蒜末炝鍋,再下切好的、有肥有瘦的臘肉翻炒。
最後再把各樣式的菜幹兒,一齊丢進去。
嘿,那鹹中透着鮮、鮮中帶着香的滋味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