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房内,韓凜站在那扇從沒關過的窗前,向遠處眺望着。
明朗光線窗戶裡灌進來,照亮了整張臉。
門扉開合聲,沒能驚動到他。
或許是因為,他根本就沒想過,今天會有人來。
挪了挪有些發僵發木的雙腿,韓凜再次看向窗外。
那裡有被屋頂房檐,切割零碎的天空。
小小一方。
便是多少人想進不得進,想出又不得出的牢籠禁锢?
作為中州當朝帝王的他,平時從不這樣放縱自己。
對于平白生出的諸多感慨,往往是剛開了個頭,便被壓下斬斷。
思慮過重,容易看不清實事,更容易意氣用事。
而這兩件,對于一個帝王來說,恰恰是最為緻命的。
每年也就這個時候,他才會稍稍放任自己。
借由緬懷生母,将積壓的情緒倒出些許。
給堵到滿當的心,挪挪空。
韓凜又一次,想起母親的死。
他總覺得,自己這一生打從落地開始,就背負着數不清的血債與原罪。
這其中,有些是至親手足的血,有些是賊寇奸佞的血。
有些是忠臣英雄的血,有些則是黎民蒼生的血……
他想起高高在上的龍椅,以及龍椅上端坐的父皇。
永遠高深莫測,永遠諱莫如深。
怒時也似笑,笑時透着冷。
打韓凜記事以來,他與父皇就從沒親近過。
偶爾相見,不是朝會宴飲,就是書房問業。
且不管做到多好,總是那了了幾句誇獎,和幾聲說不上真假的笑。
韓凜知道,母親生自己時傷了身子,此後便不再得寵了。
父皇其實,算不上驕奢的人。
他在任時,勵精圖治、與民休息。
從未上馬過任何大工程,更不曾修築廟堂殿宇。
甚至為了還樂于民,冒着當世衆臣非議,強行重開舞樂百戲,于街頭巷尾傳做一段佳話。
可這些,于困守深宮的女子,有多少相幹呢?
怕是誰也說不出來。
韓凜隻記得,那三宮六院總是不缺人的。
姹紫嫣紅、應有盡有。
對于日理萬機後,隻想疏解疲憊的帝王來說。
一個傷了身子還性情恬淡、随順知命的女人,實在沒必要放在心上。
而這興許才是他将來,出手如此狠絕的另一重原因。
失去傳宗接代價值的後妃,真是比一件過時家具還令人厭倦。
父皇并不是性情暴虐。
隻是沒有情、更沒有心。
他志在威加海内、臣服八方。
後宮小小一張床榻,留不住在天的飛龍。
就像别有用心的挑撥,也休想動搖天子的判斷。
曆經如此多日夜交替、寒來暑往。
韓凜終于想明白了——
自己一直都是,被父皇選中的孩子。
隻不過被選中,并不意味着可以避免苦難。
相反,越是寄予厚望,就越是要曆經磨煉。
他看懂了、理解了,卻始終無法真正原諒……
“别一個人悶着了,跟我出去走走。”
直到秦川站在窗前,影子打在韓凜臉上。
他才如夢方醒似,扭了一下頭。
驚訝的表情轉身即逝,透着淡淡悲憫與體諒。
漸漸占據了韓凜眼眸。
也許在内心深處某個地方,他早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。
隻是多年習慣和過往沉痛,還是讓其選擇了拒絕。
“你回去吧,我實在沒心情……”
說這話時他故意偏開頭,不去看秦川眼睛。
似乎是害怕對方,承受不住這樣直白的否定。
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。”哪知秦川好像一早便料到了。
這邊話剛落地,那邊就緊緊咬住。
一點兒縫隙不留。
“今天你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。”
言語帶上了鋒芒,威嚴又充滿壓迫感。
“如果我說,我就是不去呢?你能怎麼樣?”
倏地一股無名火起,令韓凜聲音蒙上了霜。
他有些驚詫于自己的失态,卻也不想就這麼輕易被人要求。
尤其,是在今天。
“我當然不能怎麼樣。”這回反倒是秦川格外沉得住氣。
“但我既然來了,你就休想再一個人憋着。大不了,我也在這兒站着,站到明天早上為止。”
說完,他竟真調整過身形。
陪韓凜并肩立在窗下,再不多言一句。
相似的固執與堅持,讓韓凜想起當年,對方撞破自己服用未生散的那個晚上。
悲傷與決絕是那樣刻骨銘心。
令自己隻是看着那張臉,就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