寇恂這兒的天色,跟他們不一樣。
是晚上。
一彎新月挂在天邊,照得地上很暗。
尤其是他站的這塊地方,有廊檐擋着,借不到什麼光。
愈發壓抑沉悶,讓人透不過氣。
這是寇恂與吳漢,一起入軍營的前夜。
他不知道,該怎麼跟父親母親告别。
囑咐交代的話,早已不知說過多少遍。
他們樂呵呵講着,自己笑嘻嘻應着。
卻依舊難掩,平靜下得不舍。
寇恂深吸了幾口氣,将表情調整到一個自認合适的程度。
這樣就可以了吧?
進去時别太着急,盡可能表現自然些。
陪他們說說話、喝喝茶,如果時間允許,還能陪爹爹下上兩盤棋。
“哎,剛燒得的開水,小的這就給兩位老壽星上茶!”寇恂将笑堆得滿滿當當,提着壺推門進屋。
口裡吆喝聲,比飯莊夥計還要熱情十分不止。
他先走到父親面前,壺把兒一擡,壺嘴兒一歪。
霎時間茶韻悠然、花香四溢。
“嘿,上好的茉莉龍珠,您老慢用!”
接着轉身朝向母親,樣子可謂畢恭畢敬。
隻是那笑愈加調皮讨好,還不等說話,對方就樂沒了眼睛。
“哎,剛沏的九曲紅梅!濃郁鮮醇、柔和爽口,您老嘗嘗?”
最後才回到下首位置,給自己倒了杯素日最愛的鐵觀音。
一時間屋裡香氣,真是比茶葉鋪還雜。
伴着青煙袅袅,攪擾起一室溫馨。
寇母照舊樂樂呵呵,端起杯一口口抿着。
話語許是沾上熱氣的緣故,聽在寇恂耳裡也暖洋洋的。
“東西都收拾好了嗎?沒落下什麼吧?”
“嗯,都收拾好了!您放心就成!”寇恂答得很自然。
但一直緊握的雙手和筆挺的脊背,還是出賣了他。
寇母點點頭,掙紮着還想說些什麼,卻不知從何處開口。
寇父見狀,怕寇恂心裡頭記挂,趕忙接過話頭:“去了那邊兒,好生照顧自己,家裡不用你操心!”
“哎……”寇恂一一應着。
以往清冽的鐵觀音,此時含在嘴裡,卻是越品越澀、越喝越苦。
寇母強打起精神,很想将這份尚未沾染酸楚的溫情,繼續下去。
“是啊,你爹跟我能照顧好自己,不用總挂着!”
“既然當了軍人,就要時時事事以朝廷和百姓為先!”
寇父一面點頭,一面拍着寇母搭在桌上的手。
“咱們寇家出去的孩子,一定要對得住天地良心!”
“是,孩兒記下了!”寇恂領命拜過,忽覺肩上似有千斤重擔。
寇母還是忍不住哭了。
邊啜泣着拭淚邊念叨起那些,憋在心底許久的叮囑。
“天冷了想着及時添衣服……出門在外,别跟人家起沖突……一定記着好好吃飯、好好睡覺……”
母親念了很多也很長,寇恂皆仔仔細細應下。
一字不漏、半分不差。
隻是應着應着,自己也有點兒想哭。
彼時他還很年輕,還沒習慣别離。
寇父難得沒有去攔,而是等到妻子說完後,才接下去。
“自古忠孝難兩全,你這一去可要用心辦差!”
壓抑地痛哭,自寇母衣袖間爆發開來。
聽着真比臘月裡的夜風,還要凄涼。
雖說如今中州承平日久,鮮有戰事和出兵。
但這些年南北勢頭看下來,誰還能不明白呢?
尤其是自願送孩子當兵的人家,比不得隻顧關起門來朝天過的小戶。
其中大情大理,多少還是懂些的。
寇恂看母親哭得實在厲害,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地。
嗚咽道:“爹娘養育之恩,孩兒今生無以為報……請二老,受孩兒一拜……”
豈料這一舉動,可急壞了堂上寇父寇母。
兩人連忙七手八腳去扶,邊扶寇母還邊說:“唉,人上了年紀難免愛哭,娘就是需要時間适應……”
“隻怕這日子一長啊,你在家久了我們還不習慣呢……”
順着對方的話,寇父好歹擠出個笑模樣。
拍着寇恂肩膀,安撫道:“是啊是啊,古語既然都說,察其始而本無生……咱們這些人,有什麼可強求呢……”
原本滿心愧疚的寇恂聽到這兒,陡然反應過來。
印象中父親雖頗識些字,沒事兒亦愛讀讀詩詞,可從未有人聽他提起過《莊子》。
不,眼前這個地方不是家!
自己也不是剛入軍營的寇恂!
雄雞三唱,天下大白。
一杯茶還沒涼透,日光就升到了半空。
而這曾以豪言壯語,敬迷津海的中州漢子,隻裝作什麼都沒發現。
坦坦蕩蕩拜别幻境中的父親母親,推開屋門走了出去。
外頭晴光耀目、旭日東升。
還有吳漢,喚自己一起出發的呼喊……
同樣的光,也出現在了蕭路眼前。
隻是沒那麼多、沒那麼亮。
小小一粒,像長明燈的燈蕊。
吟誦自那光下傳來,是意料中的谶語箴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