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複懷抱竹簍。
想起當日,虎子說雲溪遍地珍寶時神往的樣子,情不自禁笑了起來。
他是真希望,等到天下太平、南北一統那天,虎子跟小雨能自己來雲溪看看。
看看這裡的山、這裡的水,還有這裡的人。
他們會遇見攜靈者嗎?會害怕還是興奮?
賈複勾勒不出來,也不想替他們做主。
是真是幻、是悲是喜,總要親身經曆才能知曉。
自己完全沒必要,為他們操心。
沉默因着遍山蟲鳴,顯得不那麼寂寥了。
反而像位置身事外的旁觀者,悠閑袖着手,凝視着遙遠彼岸。
鄧禹又一次,掏出身上短笛吹起來。
許是蒙了月光的緣故,笛聲格外柔婉纏綿。
仿佛糾纏環繞的風。
明日就是訂好的會談之期。
鄧禹總覺得,自己離家似乎又進了一步。
等回去後,他一定要好好抱抱妻子和峰兒。
告訴他們,這一行自己不辱使命。
笛音不絕于耳,牽着寇恂目光再度回到夢蝶山上。
他擡頭望向,隐沒在黑夜中的峰巒。
重岩疊嶂、草木葳蕤,月光下愈發幽邃深遠。
像極了潑墨寫意時,着重描摹的幾筆。
走着走着,寇恂忽然停下腳步轉回身。
朝着遠處山巒執手深深一拜,他眼神堅定,言語更是剛毅。
帶着一去不回似的孤絕豪勇。
“剛才那些話,相信您都聽見了!”
“我們五人此番前來,不為名利私欲,隻求無愧己心、不負蒼生!下鑒鬼神、上參天地!”
最後一句話,寇恂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來。
隻在心中默默道:“若您當真有靈,就請剖開我們的心看看吧!那裡面,一定是亮亮堂堂的!”
就在他念完末了一個字時,衆人皆感一股震蕩自地底蔓延開來,疾速席卷整座夢蝶山。
轟隆作響的雷聲,刹那間就替代了鳥語蟲鳴。
風也不似前番柔和了,卷着草叢裡沙礫石子,直往幾人身上打。
是要下雨了嗎?
他們不知道。
步伐從容鎮定,卻始終沒有改變過。
前半程是怎樣走的,後半程還怎樣走。
即使風沙迷了眼睛,石粒敲疼了膝蓋,一行人動作依舊不見絲毫退縮。
回到住處時,天已經很晚了。
望着手背上星星點點的紅痕,蕭路又回憶起那不知怎麼止住的風。
先前連點兒預兆都沒有,就這麼突然停了。
唯餘星鬥漫天、皓月當空,亮得簡直猶如白晝。
就着清光自霄漢灑下,蕭路将護了一路的節杖、诏書,與韓凜那封親筆書信,悉數擱在床頭。
接着擡眼瞅了瞅梁上,無言地躺了下來。
今夜他沒有去想秦淮,更沒有去摸那壓在枕下的竹笛。
從降生之日起,最平靜的時刻出現了。
蕭路感覺,自己好像是座還沒刻字的牌位,或是盞靜待點燃的長燈。
那麼空、那麼輕,幾乎要從鋪上飄起來。
他翻了個身,嘗試着閉起眼睛。
困意果然如約而至,根本不由其自行發起。
在跌入華胥前蕭路憶起了,雲溪村民世代議事表決的那片山坡。
他記得,那地方叫“無無丘”——
取義于莊子“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”。
“呵呵呵……”沾了夢的笑,多少染上點兒癡。
唇角淺淺彎起,漾在滿室月華中,倒映着孩童般得純真。
“神人聖人……無功無名……”呢喃聲也很輕,就像飄蕩的魂靈。
“弟子今生不求利祿功名……隻願留此一己之身……與所愛之人患難與共、生死相随……”
回應他的,變成了圓圈裡一團噼啪作響的篝火。
蕭路知道自己睡着了。
是的,哪怕在夢裡,他也知道自己睡着了。
眼前這把烈焰,是無無丘上長年不熄的聖火。
就燃在那世代議事之地。
前面有片用石頭圍起來的圓形場地,後頭屋子四四方方、黛瓦灰牆。
聽聞乃初代長老,依據“天圓地方”之寓意修建而成。
每遇大事雲溪衆人必會集結坡上,在長老和祭司帶領下,做出最終表決。
夢裡蕭路,向着那團火走過去。
溫煦幹燥瞬間襲遍全身,連眉眼都着上了一層暖。
朦胧中他似乎聽見,頭頂傳來陣陣聲響。
也難怪,他們幾個一路跋山涉水來到這裡,成敗得失皆在明日一舉。
又怎能不緊張、不忐忑呢?
然而心事再怎麼沉重,也無法撼動鬥轉星移、月落日出的自然規律。
當蕭路揉着眼從那團火旁醒來時,屋裡早已不見了其他蹤影。
隻有節杖诏書和親筆信 ,還好端端呆在床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