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百杖責仍在繼續。
木棍重擊皮肉的聲響,混合着鮮血沁潤而愈發清脆。
高高舉起時,甚至能看清飛起的紅點子。
直至最後一杖落下,儲陳早已滿頭冷汗、面色慘白。
背上景況更是慘不忍睹。
衣衫破破爛爛挂着,裡頭已然找不出,半塊兒完整皮膚。
“将、将軍,您、您快起來吧!”命令一執行完,兵士們趕忙丢下軍棍,争着想要去攙。
誰知儲陳無論如何也不肯擡手,連地都沒支過一下。
隻硬生生撐着膝蓋站起來,恍惚間若崇山峻嶺拔地而起。
他走到被擱在地上的胸甲前,身形有些搖晃,雙腿更是止不住發抖。
衆人會意,即可要幫忙去拿,卻被其一個揮手給攔了下來。
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線,在場所有人竟一起看清了,其擺動胳膊時,背上湧出的血。
那真是光瞥一眼,就覺得疼啊!
儲陳緩了口氣。
畢竟現如今每個動作對他來說,皆十分艱難。
承受着這份難以想象的巨痛,他默默彎下腰,拾起地上甲胄,擡手準備穿戴。
“将軍!”看着對方眉心猙紅,旁邊人實在忍不住了,沖上去想要阻止。
凜冽如寒星的眸光登時迸發開來,又将他們死死釘在原地,再也沒了生息。
儲陳不顧滿身血污重創,一寸寸舉起手臂,從新将胸甲套到身上。
接着撿起一旁頭盔抱在懷内,回看向死去的三人。
目光在那個相似背影上,停留了許久。
半晌才轉過頭喃喃道:“好生安葬吧。”
随即戴上首铠,一步步往院中挪去。
記憶裡那個面容再次出現,蒙着少年意氣的酒花,令儲陳心下戚戚、茫然若失。
果然有幾分相似,難怪連自己都會認錯……
他停下本就拖不快的步子,又回過頭望了一眼。
趕車兵丁已經套好缰繩,打算将屍首運走了。
可真是自己認錯了嗎?
那張臉、那個聲音,還有那熟悉的氣度和風韻,真有錯認得可能嗎?
儲陳一遍遍問自己,卻再尋不着答案。
隻得歎息着扭過頭,留下一行清淚。
是啊,真的假的還有什麼意義呢……
人死如燈滅。
他們是誰?打哪裡來?到哪裡去?家裡有沒有人等着盼着?
這一切的一切,自己全都無從知曉了。
回至房中,儲陳先是拒絕上藥,而後遣散仆衆。
獨自一人坐在黑暗裡。
血珠滴落的感覺,很像下雨。
打在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上,給他帶來一絲連接當下的真實感。
眼睛适應了黑暗,漸漸辨别出房内景緻。
儲陳把目光落到書案上,思緒亦跟着回到幾天前。
那日陽光很好。
奉命巡視邊地的公務宣告完成。
各郡平穩安定,百姓對朝廷雖有些牢騷埋怨,但實屬情理之中,不需過多苛責。
就在他騎着馬将要通過盛棠城門,抵達下處落腳點時,忽聽遠處傳來聲呼喚。
霎時喚醒了某段埋藏在歲月下,珍而重之的記憶。
儲陳忙循着話音方向望去,隐約間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張臉——
那張谪仙般,清逸出塵的臉。
可等他想要追上去看個究竟,那人卻像陣霧似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。
徒留一抹青色背影,貼在儲陳眸子上,怎麼趕也趕不走。
中州将軍府的入幕之師,突然現身南夏邊城,這太不尋常了!
但比這更不尋常的,是朝廷事前竟沒收到半點兒風聲!
是一時眼花看錯了?
還是對方才入南夏尚未驚動旁人,就被自己發現了行蹤?
亦或是任務已經完成,如今不過是回程複命?
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?
探查虛實?收集情報?還是出訪雲溪,尋求盟友?
儲陳不知道。
但有一點他很清楚,無論是不是自己看錯,無論對方來南夏幹什麼,都不能輕易放其離開!
此念一動,儲陳立即派人禀報太師,并迅速封鎖各處城門。
同時傳令軍中,務必将人攔下帶回,朝廷要好生問個明白。
做這些時,少年心裡不是沒有遲疑、沒有猶豫的。
他想起了秦川。
想起兩人,是如何刀光劍影、快義恩仇。
又是如何把酒言歡、大醉而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