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替我值夜可是你自己答應的,我不管啊!”承安聲調陡然提高,打斷了孫著遙思。
他轉過眼睛,隻聽承喜亦不甘示弱,笑嘻嘻說:“你不說沒事兒嗎?沒事兒還替什麼?”
承福則從中遷就,兩方安撫道:“既然說得了,且讓他躲個懶!過後加倍補給咱倆就是了!”
孫著眼角濕潤,又不想當着徒弟們落淚。
趁無人往自己這邊看,悄悄低頭拭去那滴晶瑩。
恰巧此時,靈澤再度鋪開調子,打在屋檐上,輕盈如跳珠。
“回屋歇一會兒吧,都坐大半日了。”秦淮站在蕭路身側,擡手接下一粒雨水。
他勸得很輕很柔,像煙跑錯了地方……
大清早兒就起頭的沉默,夾在這漫天淅瀝中,倒不覺有多麼突兀。
蕭路正面朝着外頭,緊了緊身後披風,重将目光灑向遠處空蒙。
“我們五個上路那天,下得就是這種雨。”他人在廊下坐着,心卻飄回了過去。
秦淮望着那單薄如紙的背影,終是什麼都沒說出來。
是啊,能說什麼呢?
說虎子跟寇恂,早早去祭拜過了?還是說自己,已親去探望過苦主?
有什麼用啊!
那些墳,不過是拿土堆起來的衣冠冢。
那些話,不過是強顔歡笑時的僞裝。
沒有憤恨、沒有怨怼,或許才是最沉得悲、最重得痛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熟悉到幾成習慣的嗽聲,響在秦淮耳邊。
蕭路側身擡起胳膊,似是想尋對方的手。
秦淮見狀,連忙去抓蕭路指尖。
他多怕煙雨朦胧,面前之人随時會化作清晖散去。
“真涼啊。”秦淮心下驟然一驚,不由握得更緊了。
那種即将失去摯愛的疼,循着記憶流進四肢百骸。
“我沒事——”許是覺察到對方恐懼,蕭路積攢氣力,盡量把聲音拉高。
“你坐下來,我們還有話說。”
秦淮本想勸他回屋再聊,卻也深知蕭路性子。
遲疑片刻,隻好作罷,與其并肩端坐欄台,直面前方風雨飄搖。
“兩下工程一旦結束,距離中州南夏開戰,可就不遠了。”蕭路言辭沒做什麼修飾,十分坦然直白。
“是啊。”秦淮點點頭,等對面接着往下說。
“據你分析,此次中州用兵,當分幾路最為适宜?”蕭路轉頭瞅着身邊人,眸光比堅冰還硬。
“呵呵……”撞見如此目光,秦淮心安下來。
一聲低笑,竟如千軍過境、勢不可擋。
“按照以往經驗跟實際情況,當然兵分三路最适宜。先生就不必,拿這考驗人了吧?”
沒錯,秦淮對蕭路稱呼變了。
從此刻起,兩人之間隻論公事,不談私情。
身為将軍,他自會全然專注;作為謀士,對方亦要全力以赴。
“三線之中,當屬西線難度最小。”蕭路沒答前頭的話,自顧自道。
“青湖城位于金澤江上遊,正對南夏午陽跟金照。”
秦淮松開手,閑閑搭在膝蓋上。
補充道:“午陽金照建立伊始,便遠離南夏富庶之地,向來不受重視、不招待見。以此作為突破,可使其首尾難以相顧。”
強壓下胸中憋悶,蕭路贊許颔首。
馬不停蹄往前趕說:“再來是東線。經由赤雲,乘船渡水入對面東珠與舊海。”
腦海中想象着,龍口渡和犬牙峽地貌,秦淮不免慎重起來。
沉吟少頃才道:“北兵畏水,即便訓練有素也難保作戰成效。此一路,需得皇室中人親自坐鎮,定軍心、許厚賞,身先士卒、奮勇當前。”
蕭路笑了,應對爽快而笃定。
“中州皇族,不缺這樣的王爺!”
“穆王位高權重,自需坐鎮中央。淳王年輕有為,西線突進權當曆練。東線交給齊王最合适,有勇有謀、決勝千裡。”
秦淮笑聲就爽朗鮮明多了,他伸開腿,任由雨絲打濕衣擺。
褒揚贊頌不絕于耳:“先生果真好謀算!留下最麻煩的中線,給我們父子倆!”
蕭路一聽,也禁不住樂。
左腿一搭道:“将軍滿門忠義、三代公侯。那硬骨頭不給秦家去啃,難道讓士卒白白送死?”
“呵呵呵,放心!中州便是沒有秦氏父子,亦能踏平南北!”很奇怪的,秦淮今日并沒應承這話。
與其素日軍紀森然、備戰嚴苛,形成巨大反差。
可蕭路幾乎轉瞬之間,就聽懂了對方弦外之音。
南北一統,乃大勢所趨、天命所定。
到了這步,任誰都無法真正扭轉乾坤。
差别隻在順應,還是抗衡。
“狼頭灘側浮橋吉丘,是良機亦是磨砺。能否一舉拿下盛棠跟鳳枝,對後期戰事影響可謂深遠!”
“嗯。”秦淮笑容重新落地,頃刻就化作雨水入土。
對于戰争,他沒什麼過多期待,隻當一件尋常事。
“但凡事都講求個師出有名,這步上中州朝廷還需慎重。”
蕭路将頭靠在對方肩膀,心中躁動漸漸歸于平靜。
秦淮仍舊看着那雨,打在地上彙成一片片水窪。
他聲音好像更空了,遠遠聽去很像蕭路從前。
“由頭倒不難找,可若想借此徹底凝聚民心,怕是還要搭進條人命。”
他聽見身旁呼吸,明顯滞了一下。
卻不打算就此打住,這些事越早說清楚越好。
秦淮覆上蕭路手背,面上仍是公事公辦的模樣。
“想成大業,必須豁得出去,無論是别人還是自己!犧牲無可避免,總得有人去做!”
蕭路沒有說話。隻回想起多年前,草舍中初遇秦淮的樣子。
歲月如梭匆匆而過,這人始終不曾變過。
“是啊……總要有人去做啊……”他默默念過一句。
把些不該起的念頭,連同鄧禹、吳漢、賈複三人音容笑貌,一并封存進心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