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穆王來時,韓凜才剛用完早膳。
不待對方行禮問安,也不讓其說任何話。
隻一伸胳膊讓道:“皇叔既來了,就先下棋吧。”
語調沒有波瀾,卻比動氣使意,更令人心内惶恐。
這聲音,像極了他确認府上管家乃奸佞内應後,再次找上自己的狀态。
平靜中隐藏着無奈與失落。
韓凜自然清楚這般做派,有失君主風度,更與當年殺伐果決大相徑庭。
但就是不想等人問出口。
或許是他不願聽見,穆王把自己心裡話說出來。
韓凜将書房裡所有人員遣走,唯餘清茶兩杯。
伴着棋局一展,他主動執黑。
甫一落子,就顯現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急躁跟火氣。
穆王不曾多問,慢條斯理放下顆白子。
眼睛隻盯着棋枰,半下也沒擡過頭。
那些話,必須韓凜先開口。
将來還有數不盡的犧牲,難道都要如此遮遮掩掩、猶猶豫豫?
他當然知道,自己這位侄兒雄才大略,頗俱高祖遺風。
隻因身世坎坷,對世間各種不平,才多了些敏感與脆弱。
也許他不生在帝王家,單做個樂善好施的富家公子,會比如今快樂得多。
韓凜又急急擲下一子。
堪堪兩步,便暴露了其功成心切之盤算。
激進浮躁到,根本不似平日。
仿佛在跟自己對峙,妄想用窮追猛打,來改變些早已既定的事實。
穆王看在眼裡,卻不打算配合對方步調。
借由從棋奁内拿棋子的時間,繼續感慨道。
“可他又最适合生在帝王家!承慈悲心、行雷霆事,方能于開疆擴土後,止戈為武、休憩天下。”
“嗒”一聲輕響,穆王所執白子終于落到棋盤上。
韓凜不記得等了多久。
可能是一盞茶,也可能是半輩子。
匆匆瞧了眼放子位置,他想都沒想便擲了棋。
是啊,原本就沒什麼好看的。
區區兩三步,即使再急功近利,又能快到哪裡去?
韓凜似乎有些後悔,選擇如此方式來印證了。
他拿棋局當戰場,想要借此問問上天,能不能少填些人命進去。
穆王處,仍是不緊不慢排兵布陣。
不管對方如何叫陣挑釁,依舊默默耕耘,堅守不出。
隻在韓凜因攻勢過猛而左支右绌,露出破綻時,才予以适當回擊。
這場對弈,他不準備速戰速決。
他要讓自己這位侄兒,徹底想通想透,從此再無彷徨糾結。
是以穆王每回起手,都将時間盡可能拉長。
不是抿茶稍品,就是故意拖延取子時間。
棋拿在手裡都捂熱了,才慢悠悠放下。
看動作,不明就裡之人怕要以為是忠王來了呢。
好在韓凜雖然心裡亂,頭腦依然清醒□□。
加之年輕人眼界活、路子野,一番閃轉騰挪下來,竟漸漸占了上風。
逼迫得對方越來越緊,眼看就要大功告成。
穆王卻絲毫不慌,朗聲叫外頭換過一輪茶水。
自己則靠在椅背上,氣定神閑刮着末子。
其間一兩聲清脆,蕩于棋盤之上,聽得韓凜口幹舌燥。
半晌一杯茶盡,穆王神情仿佛竹林漫步、月下吟詩似悠然。
閑閑撥出枚棋子,下手快準狠穩。
韓凜目光随着對方動作,瞥向縱橫交織處一點空隙。
略略側目,便覺不好。
奈何白子已然落地,再無更改餘地。
按理講,這處空餘早該韓凜用己方黑子補齊。
可他謀求太過、貪念又重,隻想以最少代價,奠定滿枰勝局。
被人抓住破綻,實乃意料之中。
以此為界,穆王展開了經營多時的絕妙籌劃。
可謂招招精彩、步步緊逼。
不消幾回合,即把韓凜擠入死角。
殿外日光正盛。自窗口直入書房,給棋盤一半照得耀眼奪目。
另一半則收在暗影裡,隔出條泾渭分明的線。
韓凜這次,沒再着急執棋。
他學着對面樣子将身向後一靠,整張臉瞬間歸于黯淡。
“呵呵呵,皇叔用心良苦,侄兒受教。”彎起的笑容,令年輕人面龐愈發晦暗難辨。
拾棋之手被太陽光曬着,留下層溫柔的暖。
此番,韓凜未做多餘停頓。
光明正大,将黑子置于明暗交界處。
那顆棋,半邊映着光,半邊透着冷。
一如它所背負的使命。
“呵呵……呵呵呵……”意味深長的低沉笑聲回蕩殿中,久久不曾消散。
穆王沒說什麼,眼睜睜看着盤上餘出的大片空白,微微點了點頭。
沒錯,韓凜作為中州帝王,面對曆史抛出的緊要考驗。
最後關頭,還是做出了正确選擇——
他以手中黑子為餌,自殺自滅己方一片冗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