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師父,陛下口谕赦您怠慢之罪,您快跟徒兒回去吧。”
“真、真的?”适才還一臉失落的孫著,轉瞬高興起來。
皺紋撚成針,堆在眼角額頭。
小内監抿嘴點頭,眼睛不停眨巴着。
僞裝在平靜之下的傷感悲痛,仍是被孫著察覺了。
師父畢竟是師父啊!
這些孫著看着長起來的孩子,心性品德如何,老人家再清楚不過。
将陛下托付給他們,自己很放心。
撣撣身上衣衫,孫著帶頭邁步。
不顧外面零雨薄寒,這廂腿腳又不利索。
隻想速速入殿面聖,不讓對方久等煎熬。
老人此番,顯然是會錯了意。
以為韓凜總算想通,肯放自己南去,為朝廷接上那根引線。
他站在雨裡,擡頭往天上瞧着。
雨水打濕鬓發與臉龐,唯獨掩不住老人笑意酣暢。
“好啊好啊,這雨來得好啊!”
起初還覺凄迷悲涼,如今再看當真好雨知時,仿佛報喜的鳥兒。
承福自身後趕到,一手撐傘一手攙着師父。
腳下發力,走得又穩又快。
快到終點時孫著才發現,這裡不是書房大殿,而是備在一旁的小間。
想想也是啊,自己這套打扮,實在有失體統。
換身行頭再梳梳頭,幹淨爽利面見陛下,方為人臣之道。
末了一段路,孫著并未叫人攙扶。
拉着條傷腿,走得比承福還快。
剛踏上石階準備擡手,門就從裡面打開了。
承喜跨出門檻,一聲“師父”喚得如泣如訴。
面上表情凄怆而辛酸,就差直接抱着孫著哭了。
“哎,這可是喜事兒啊,哭喪着臉做什麼!”老人家笑着摸摸徒弟腦袋,疾步踏入房中。
瞧那刻不容緩的樣子,還以為是着急領賞呢。
轉進屏風,誰知裡頭既沒新衣也沒聖旨。
唯有一桌酒菜跟侍立在旁的承安,像重聚更像送别。
承福承喜兩個攙着師父落座,承安恭恭敬敬斟上杯酒。
三人皆無言語。
孫著左瞧瞧右瞅瞅,以為是仨徒弟舍不得自己。
舒過口氣,出言開解道:“來來來,咱們坐下說話。”
言畢就近拉過承安,連抓帶摁安頓到椅子上。
又沖其餘倆徒弟招招手,一副盡在掌握、無需擔心的模樣。
“師……師父……”承安擡手想拜,卻被老人攔住去路。
他舉起酒杯笑道:“你們師父我啊,平日裡也愛那麼一兩口兒……怕誤了差事才不敢多飲……”
“如今可好喽,為陛下跑完最後一趟差,這把老骨頭總算能徹底歇啦……”說完舉杯而盡。
暢快之聲自肺腑發出,歎彎了孫著眉眼。
直到這時,三人才反應過來,師父他誤會了這場踐行酒。
承安忙着倒酒,擠不出空當回話。
承福便接過重任,意欲解釋:“師父,陛下這……”
“呵呵呵,侍奉陛下之事交給你們,師父很放心。”豈料孫著,根本不給人說話機會。
抄起筷子讓了兩下,立馬打斷道:“陛下年輕難免貪涼,遇見個下雨下雪的,你們還要多勸着些。”
“是!”承喜見實在尋不着由頭,使了個眼色給承安。
叫他暫且隐瞞下來,權當是哄着師父吃頓好飯。
承安默默點頭,承福亦在桌下接到信号。
三人紛紛執箸,一面答應一面夾菜。
“雖說近三二年間,陛下拿自個兒要緊多了。可這熬夜批折子引得頭風發作,還需時時留神。”
孫著看三人陸續動筷,不禁露出欣慰一笑。
“該請禦醫就請禦醫,千萬大意不得。書案後頭架子上存着藥,是張禦醫特地為陛下開的。”
“沖服時隻可用溫水,謹記謹記。”上了年紀的人,果然愛唠叨。
這些事情,承福、承喜、承安三個,早已爛熟于心,哪裡還需反複交代呢?
但從老人眼神裡他們能看出來,這些話是師父在對陛下說。
複飲過一杯,孫著笑得更開懷了,動作都放肆起來。
撥浪着腦袋繼續說:“陛下自幼不喜甜食,唯一道奶油棗泥酥除外。待陛下操勞忙碌或心情欠佳時,可以多上些。”
“哎,您說的徒弟們記下了……”承安眼裡湧出淚來。
一聲接一聲應着,隻不敢去看老人家。
“陽春三月啊,草長莺飛、春暖花開的,殿裡照舊點迦南香即可。一過八月十五,滿庭芳要記着提前備下。”
“聞着那股草木之氣,陛下睡覺也安穩些。”
孫著自斟自飲,罕見沒有注意到承喜和承福顫抖的雙手。
或許老人看見了,隻做出個糊塗相,免徒弟們尴尬。
末了老總管擱下杯子,把目光轉向身旁三人。
娓娓叮囑着:“以後沒了師父從旁指點,你們三個千萬要互相扶持、彼此照應……“
“遇見事兒啊,想細點兒準沒錯……但别太露了機靈勁兒,教人看出來容易給自己招禍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