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未能探出中州是否與其結盟,可就察言觀色而言,長老祭司是不願見狼煙戰火的。
“這是條路子……”吳煜自語着。
“隻不過人選當好好思量……老師年事已高,不宜再舟車勞頓……”
一個個名字劃過腦海,皆是看也沒看就翻了過去。
等到“洪行嚴”三字,随着面孔映入吳煜眼簾。
緊皺的眉頭,才有了舒展迹象。
“嗯,這人必合雲溪長老眼緣。”南夏帝小聲說着。
動靜不待落地,就又被牽往了别處。
雲溪攜靈者之神異,吳煜早有耳聞。
這些年交道下來,更是聽過不少玄之又玄的奇情妙事。
這股力量如果得以争取,南夏困局或可迎刃而解。
吳煜留戀似的将手停在那塊地方,久久不肯挪動。
是的,他再一次妥協了。
他在賭南夏國運未盡,在賭雲溪仗義相助,甚至在賭中州虛張聲勢、外強中幹。
這便是吳煜作為帝王的局限。
他不是沒有遠大志向,不是沒有非凡抱負。
更不缺經天緯地之才、勵精圖治之能。
但他就是放不下那點兒眷戀,那點兒身為“常人”的凡俗眷戀。
他總妄圖端坐皇位,還能保有一絲普通心性。
換句話說,吳煜太善了。
他不肯放棄,哪怕一點點來保全大多數。
他總想周全、總想圓滿,總想先等等、再看看。
殊不知在這個位置上,“錯誤的善”就意味着“惡”,“正确的惡”亦能轉化為“善”。
檄文上條條罪狀,他沒得逃避、更沒得辯駁。
不管發心如何,百姓們早已将其視作,南梁武帝或陳朝後主。
很多時候,事實真相并不重要,天下人怎麼以為、怎麼相信才重要。
這個道理,吳煜一輩子都沒弄懂過。
等明白過來,時間也過去了。
他再沒機會,将一切重新走一遍了。
轉眼榴月過半。
漸熱天氣,裹着成蔭綠樹、錦繡花團,卻怎麼也撞不開韓冶那愁悶心扉。
好容易接到宮裡傳召,着其酉時初刻入宮面聖。
然此等消息一出,少年哪兒還坐得住?
申正未到,便急火火趕至韓凜書房門口。
得到的答複卻是,陛下正在批閱奏疏。
還特别叮囑過,無論誰來都不許通傳禀報。
眼見着顆水靈靈的青杏,活生生擰成粒吊樹幹。
孫著隻好生勸慰了兩句,就推門入了内殿。
都怪兩邊人手腳太快,害得韓冶想從門縫兒瞅一眼都不能。
“是那家夥來了嗎?還是那麼沉不住氣?”韓凜靠在椅背上,拈着塊模樣精美的棗泥酥。
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,随後又抓起茶杯牛飲幾口。
吃相做派,真真大有秦川之風。
“回陛下,門外确是淳王殿下。”孫著語調平常,雙眼似笑非笑。
擡眼看看周圍,哪有什麼奏疏堆積、筆墨紛亂?
有的不過是對面一臉悠然,跟才端上就見了底的點心。
“呵呵呵,他呀什麼都好!”韓凜飲下剩餘半盞茶,向後抻抻肩膀。
“隻這性子總沉不下,大任當前可得好好磨一磨。”
言畢将桌上輿圖卷好,站起身道:“反正時間還早!孫著啊,命人傳膳吧!”
“是。”對方這廂剛一應下,承喜那邊兒就忙不疊出去傳話了。
承安去後,韓凜身邊再未添過其他人。
近身服侍的隻有孫著、承喜跟承福。
每每瞧着這倆徒弟,孫著總覺得承安還在。
他的沉穩細膩,他的堅韌無畏,化作股無形力量,就此存在了兩個人心上。
好似魂魄不散,又好似意志傳承。
今日晚膳,特意添了兩道葷菜,一碟翰林雞,一碗湯毓秀丸。
滿滿當當往小桌上一擺,當真香氣四溢,令人食指大動。
私下用飯的韓凜,素來不太講究規矩。
依着孫著把前頭流程走完,自己便拾起筷子随心而為。
半晌無話,亦不聞絲毫響動。
等又盛上勺湯後,韓凜才似想起什麼問:“什麼時辰了?”
“回陛下,申正二刻了。”孫著低頭道。
“嗯,不急不急,等用完這湯,給朕換身衣服。”說完他笑了。
那笑很活潑、很調皮,怎麼也看不出大戰将至的樣子。
“奴才遵命。”孫著照常應着。
卻覺對面之人越來越摸不透、看不清了。
自打征讨檄文頒布那天起,數不清的上疏奏折,幾乎要把整間書房淹過來。
不管是京内重臣還是地方官員,是軍中武将還是賢達文士,紛紛上表陳情。
裡頭有表忠心的、有唱贊歌的,也有出謀劃策、分條析理的。
簡而言之一句話——朝廷上下、四海内外,萬衆之心皆盼此一戰。
定南北、合天下,結束這百多年來的疆土分裂、同族異志。
可最最奇怪的就在這兒,孫著一邊為韓凜整理着衣帶一邊想。
面對規模如此空前的請願,陛下倒忽然冷下來了。
每日隻管翻翻奏疏,回一兩句可有可無的朱批,便再不多言其他。
“淳王殿下今日急切,怕也是為此而來吧。”孫著琢磨着推開門,臉上仍是無甚波瀾。
“淳王殿下,陛下有請。”老人家說話不管帶不帶感情,天然就懷着兩分親近。
半個多時辰的暖風,早把韓冶心氣兒吹得差不多了。
而今再用這話一捂,更是沉靜舒泰、輕裝上陣。
“多謝孫總管。”少年微一颔首,對孫著仍舊禮待有加,可謂數年如一日。
“淳王殿下客氣,您快請吧,陛下已經在等着了。”對面答禮也是周周到到。
沒成想剛一踏進裡間書房,平順下的氣就再度占了上風。
瞅着滿屋奏折與端坐書案的韓凜,韓冶緊趕幾步上前道。
“皇兄,檄文發下去一個多月!再不下令,可就要過年啦!”
對面風風火火,韓凜處卻仍是淺笑不語。
一對眼睛隻亮亮的,沒住什麼心事,更沒藏什麼話。
淳王自知失禮,趕忙調整身形拜道:“臣韓冶,參見陛下。”
平身時,面上急色并無平複迹象。
“交代你的那件事兒,辦得怎麼樣了?”誰知韓凜對此竟毫不在意,亦不打算回答韓冶前番問題。
輕飄飄一句話,就接管回場面。
“都辦好了,順着城門一道道往裡傳!如今可是南夏境内最時興的歌謠!”韓冶心領神會,答得也幹脆簡明。
要是能收收句子裡的情緒,顯然就更好了。
“這件事兒繼續派人盯着,眼下有樁要緊差事交與你,應付得過來嗎?”韓凜頭都沒點,顧自往下說。
“還請陛下吩咐。”韓冶收起脾氣,往前拱手道。
語調堅決而不急躁,果真沒辜負韓凜期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