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!”兵甲铮铮,照舊擋不住言語激昂。
秦川朝四下裡回回頭,他知道适才表現,躲不過暗處那些眼睛和耳朵。
不開門、不點燈,不代表沒人看見、沒人聽見。
天就快亮了。
天亮之後他這個中州将軍,還要為南夏百姓再送上一份大禮。
迎着微明天色,盛棠太守一路跌撞。
麻繩勒得腕子生疼,腳下更是慌到絆蒜。
可他内心裡,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安定踏實。
好像一直在等的那隻靴子,終于落下地來。
不必擔驚受怕,更不用疑神疑鬼。
中州軍隊拿下迎新浮橋這事兒,他一早得了消息。
外出打探的斥候,更是一波接着一波。
每回奏禀,皆言大軍轉道西進,目标直指鳳枝。
夠了,這就夠了。
隻要盛棠不是第一座被攻陷的城池,自己這廂便還有轉圜餘地。
雖說食君之祿、忠君之事,實屬臣子本分。
但刨根論底,官職是皇家給的,土地是顯貴用的。
隻有這條命,才正經算是自己的。
為了那些個虛頭巴腦的忠孝仁義,把自己身家豁出去?
犯不上,實在犯不上!
守城那幫是什麼東西,他心裡頭門兒清。
吃拿卡要、敲詐索賄不用人教,天生下來就會。
便是那薛忠薛将軍,别看整日價吆五喝六、頤指氣使。
實際就是個,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。
咋呼兩句還行,真過起招來隻怕兩三回合也頂不住。
這會子盛棠城陷,自個兒好歹是本地太守。
那起子北人為了盡快穩定局勢,總要留下自己幫襯。
說不準風頭一過,官照做、财照斂,還能博個投誠有功的恩賞。
必須承認,此番盤算确有其高明之處。
袁太守是這麼想的,見了中州将軍自然也是這麼說的。
隻是拿淚蘸着忠心,掩蓋了那些個腌臜念頭。
口口聲聲顧及城中百姓安危,唱得一出好戲。
“袁大人先别哭了。”秦川含着抹親切笑意,走上前來親自為對方松綁。
還把随身水囊解下,供其安神解渴。
“等會子太陽升起來,勞煩您帶我在城裡轉上一圈,百姓們看了也好安心!”秦川雙眼始終笑眯眯的。
虎牙露在外頭,顯出種與年齡頗不相符得天真。
“唉……為了這一城百姓,老夫就是跑斷腿也甘願呐……”袁姓太守一邊奉承,一邊盡情揮灑演技。
相談不過半晌便草草認定,眼前之人中直有餘、謀斷不足。
背地裡,甚至給秦川暗暗相起面來。
卻瞧其雙目炯炯、鼻梁挺拔。
額頭闊而不闆,下颌峻而不厲,兩腮聳而不尖,嘴唇豐而不腫。
當真上等有福之相。
若論南夏一朝,有誰當此龍精虎猛、氣宇軒昂。
袁太守立馬想到了,曾着陛下欽點的青羽主帥。
“禀将軍,東西都準備好了!”正端詳間,恰逢一白袍軍官前來回話。
那人身量并不算高,一張臉透着些書生氣。
“好!”秦川将馬鞭落在手裡,不覺抽出道印子。
“王成思,你先帶人到城樓上等着,我這廂去去就回。”
“屬下遵命!”要說這動作是真利落。
一舉一動幹練爽脆,半點兒不似盛棠城裡那些軟骨頭。
袁太守有些出神地望着那遠去背影,絲毫未曾覺察身旁骠騎将軍,已變了神色、換了表情。
“袁大人,太陽就快出來了,咱們走吧?”
往外讓着的手依舊客客氣氣,隻是說出的話卻似另有深意。
“晚生初來乍到,人生地不熟。此番還需您多多幫襯、□□為上。”言罷他拍拍對方肩膀。
最後一下格外用力,差點沒給人晃散喽。
“老朽聽、聽憑将軍吩、吩咐……”這老太守不知對面葫蘆裡賣的什麼藥,隻得結結巴巴應着。
“好!有袁大人這句話,晚輩就放心了!”忽而一下轉身,生起嚴風凜凜。
“來人呐,捆上牽出去!”
姓袁的這回可真吓傻了,連連擺手想往後退。
張嘴正欲分辯,豈料麻布團得結結實實,一下便塞住了通盤詭詐之辭。
接下來,倒省事兒許多。
侯生手腳靈活,楚一巡技藝精湛,三下五除二間将人綁成粽子模樣。
一頭抻出丈長,扽着那老奸巨滑就拖出了巷口。
街道中央,秦川安然端坐馬上。
儀容清俊映刀槍,相貌堂堂貫甲光。
眉似刃裁、目若寒星,正望着袁太守冷笑。
對方沿着那遍身鱗甲,一路看上去。
直瞧見槊尖上挑着的人頭,才知大事不好,膝蓋一軟就要往下栽。
虧得侯生眼疾手快,拽着麻繩一端即刻塞進秦川手裡。
破軍登時發動步子,半拉半揪着人朝大街裡走去。
第一縷霞光撒上屋檐,盛棠城中百姓也挨挨擠擠,湊到門邊窗前。
隻是無人膽敢,真正打開來瞧。
秦川清清嗓子,展開個足以教辰光遜色的笑容。
言語諄切、朗聲慢調。
一開口,即是地道江下鄉音。
“昨夜擾攘半宿,驚攪了各位好夢,秦川在此向諸君賠禮……”
“多有得罪之處,還望父老鄉親見諒……”
馬蹄踏上石闆的動靜很好聽,再配上那比水還軟的調子,當真沁人心脾。
“南夏宮廷倒行逆施、悖禮犯義,早已日暮途窮、氣數将盡。”
他一面走,一面繼續。
“做官者貪墨無度,隻以聚斂盤剝,克扣錢糧為任。拜将者逞兇鬥狠,專以恃強淩弱、欺壓良善為樂。”
話到此處,秦川攬一攬缰繩,破軍步伐應聲而止。
“俗話說,上好下甚、上行下效——凡此種種皆因當朝之君,不修人事、不念國政!”
“以至百姓陷于水火,萬民堕于饑寒!此非天災,實乃人禍矣!”
門窗扯開了縫,無計其數的目光向着秦川掃來。
街面上潔淨清爽,并不見斷戈殘戟、烏血青屍。
年青的中州将軍豐采昂然、文緻卓著,隻帶着三五手下立在道路正中。
真叫個正正堂堂、毫不設防。
“快看!是薛忠那王八蛋的人頭!”忽然冒出的高叫,徹底打破了這份靜谧與觀望。
百姓們紛紛撞開屋門,七嘴八舌地讨論起來。
“喲,這袁太守怎麼還遛上馬了?”有位小哥兒膽子大。
率先跑到街上,對着昔日太守笑得又狠又恨。
叫人綁着遊街本就不好受,加之這麼些年作威作福慣了。
那老匹夫怎咽得下這口氣,仰頭擡眼便要回瞪過去。
不成想下巴昂了還沒兩分,兜頭砸來一枚雞蛋。
随即糊得滿腦袋濕滑、一鼻子黏腥。
“袁大人,這雞子兒啊,算我們孝敬您的!您老可接好喽!”哄鬧轉瞬之間擠滿街巷。
盛棠居民見無人攔阻,一個個抄起家中剩菜剩飯,直往袁太守身上潑去。
秦川冷眼瞧着,牽出絲輕蔑笑意。
他當然清楚此舉必能成事,留下那老東西原就為這個使的。
隻是怎麼也沒想到,群情會激憤至此。
半趟街沒逛完,就引出這麼多民衆叫好。
看來此人罪狀,遠不止馮将軍探來的那些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