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陳瑜亭外,恐怕就隻剩秦川對其此舉毫不意外了。
瞧韓冶那一臉驚詫,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人身上跟出門去。
幸有穆王和齊王壓陣,須臾間參透韓凜苦心。
呵呵笑着領頭序了座次,幾衆才依言坐定。
不多不少,正是八張椅子八個人。
到了這般地步,饒是傻子也看明白了——
閣内八人,便是将來南北一戰之關鍵。
穆王與徐銘石坐鎮朝堂,輔佐韓凜處理各項軍機事宜。
陳瑜亭和黃磬,則是後方運輸糧草的命脈。
一西一東、水運陸運,隻為保前線将士再無後顧之憂。
至于齊王淳王、秦淮秦川,便是四把紮向南夏的利劍。
三路齊發、長驅直入,待得功成之日,城外樓頭、黃龍痛飲。
茶香尚未散去,酒香就飄了過來。
随着内監總管一聲悠長呼喚,涼菜熱菜便流水似走了起來。
歡伯飛迸燃熱血,狂藥交織定誓約。
陳瑜亭自問,這輩子從沒喝過這麼痛快的酒。
談笑聲與撞杯聲碰到一處,把人臉都搓紅了。
眼前堆得滿滿當當,碟挨着碟、碗搭着碗,且個頂個都是硬菜。
根本不用同桌人勸,自己就能先借着珍馐美馔,喝個酩酊大醉、酕醄不歸。
“醜時四更……天寒地凍……”随着梆子落下四聲,陳瑜亭适時收回思緒。
搭着後腰,稍微抻了抻。
“趁還有時間,再核對一遍吧!”他坐回書案,從新撚起筆來。
睡是睡不成了,不若把精力集中起來。
手頭多做一點,心裡就多踏實一分。
要說中州文武百官,這麼想得還真不在少數。
這不馮異剛帶人巡完大營,捎帶手平了兩場不大不小的夜驚。
本該回帳安歇,養精蓄銳、以圖後日。
可他自己跟腦袋裡那個動靜,說過好幾遍。
周圍兵丁更是輪着番勸,就是轟不走那釘子似的念頭。
半晌,馮異放棄了。
既然回去也免不了輾轉反側之苦,還不如穿着這身甲胄多走幾趟。
畢竟不管平日裡多麼訓練有素,軍隊一旦被大規模集結起來,又在遠離故土的情況下深入陌生之地。
誰都難免疑心生暗鬼,尤其是在深夜。
兩場夜驚算得了什麼?
隻要太陽不從山那頭蹦出來,恐怕還有得鬧呢。
就這樣,負責巡夜的兵丁倒是換過兩波,馮異本人卻無任何一次缺席。
他心裡燒着團火,走在風裡才覺得好過。
霜露沾濕铠甲,握刀的手早已木沒了知覺。
身上的汗,出了再幹幹了再出,直到更深寒重。
呵出的白氣,消散在黎明之前。
天就快亮了。
“報——”兵士從對面跑過來,将一封寫有“賢弟敬啟”的信函舉至齊眉高度。
朗聲回禀道:“南夏那邊兒剛剛派人送來的!說是孟廣将軍親筆書信,務必要交到大将軍手上!”
馮異接過信件,眉頭微微一皺。
旋即問道:“送信之人在哪?帶我去見他!”
“那人放下信就走了,看樣子并不打算等回音兒!”兵士據實奏報,沒無一字拖泥帶水。
馮異心裡打起鼓來。
中州大将與南夏主帥這段淵源,他多少知道些。
隻是大戰當前着人遞話,還不等答複就走,屬實太不尋常。
信在手裡掂了倆來回,這位曾經的玉塘守将決定相信一次直覺。
馮異跨入大将軍帳時,秦淮正與蕭路一起研究着沙盤。
那是邑梁城外地形,廣袤空闊、視野絕佳,屯兵駐守最為适宜。
平原兩側雖有台地隆起,綿延成丘陵緩坡,一旦利用好了,倒省去不少探察瞭望等麻煩。
這一點,孟廣肯定想到了。
“大将軍!”馮異邁進幾步,颔首稱呼道。
這是秦淮處的規矩,身在軍營瞬息萬變,有事即刻回奏,無需過多禮儀客套。
把目光移回帳内,秦淮一時還有些不适應。
好在對方并未耽擱,舉起書信道:“南夏方剛遣人送來的,說是孟将軍親筆!”
蕭路似有些意外,接信動作比身邊人還快。
封上四字粗放狂野,竟自成一派氣度。
“哈哈哈,我這正惦記呢,可巧就到了!”在馮異記憶中,秦淮很少這樣笑。
以儒雅聞名的中州大将軍,極少在人前展露喜怒哀樂,更别說是這等豪邁俠義之氣了。
這邊剛接下信不等拆看,秦川便撩幔走進。
見幾人俱立在帳中,咧嘴一笑道:“喲,是我憊懶,到得遲了!”
馮異瞧這廂沒自己什麼事兒,說了聲“屬下告退”,旋即轉身往外頭去。
路過骠騎将軍時,兩人相視一笑,點頭略做緻意。
“信上怎麼說?”待秦淮擡起眼皮,蕭路第一個發問。
若是換了平日,他一定不會如此打聽。
可兩方大将書信往來,必定涉及戰事,身為謀士詢問一二,實乃份内之責。
“哦,沒什麼。”秦淮眼裡的笑壓都壓不住,口吻上卻盡可能表現得平靜。
“隻是約我傍晚時分,到桐原城外喝酒。”
一聽這話,秦川哪兒還坐得住?
“噌”一下邁至切近,若非記着行禮,秦淮腕子這會兒都被其攥住了。
“雙方激戰在即,大将軍不應以身犯險!此行屬下願陪同前往!”
不顧自己兒子那一臉焦急,秦淮隻樂着擺擺手。
動作雖輕,秦川卻知如此無聲的拒絕,對其來說才是毫無轉圜餘地。
“我跟你去吧!”蕭路見狀連忙就中調和。
略加思索道:“我跟你去,就遠遠守着!絕不打擾故人叙舊,如何?”
“不用,都不用……”看得出兩人間,還是蕭路面子大些。
秦淮眸中泛起向往之情,一如南流景沖雲而生。
“我看呐,就讓赤勒烏陪着去!呵呵呵!”
伴着陣說高不高、說低不低的笑,蕭路秦川面面相觑。
當然了,此番蕭路不過是個陪襯,若論反應強烈還得看骠騎将軍的。
隻見秦川下死力握着刀柄,面色陰沉似寒霜,生平第一次開口頂撞秦淮。
卻不為父子相争,唯以将軍身份質問對方。
“大将軍所言,恕屬下不敢苟同!”
他後退兩步,執手垂頭架上大禮道。
“您明令禁止飛騎營參與此戰時,屬下就看不懂裡頭門道!”
“今次赴約又不命人陪着,還隻帶匹馬去!如此行徑實在過于兒戲,還望大将軍三思!”
聽完對面一番慷慨陳辭,蕭路都忍不住要笑。
這可是舊憤未消再添新怒,把幾天裡積攢的怨氣全發出來了。
也好也好,早到總比晚到強。
省得埋着顆雷子,不定炸在什麼時候。
秦淮半轉身形,秦川仰正面龐。
父子倆誰都沒說一句話,更沒将目光從對方處移開。
時間化作可供感知的“嘀嘀嗒嗒”,自兩人中間蕩漾開去。
漣漪波及一旁蕭路,隻覺連呼吸都摻着熱。
“身為中州大将軍,照理說作何命令、有何安排,原無需向爾等闡明解釋。”
秦淮把聲調降下來,語氣平淡疏遠。
“可你今日既然問了,還這般激昂憤慨。我就勉為其難破例一次,解你心中疑惑憤懑。”
他走近秦川,步子邁得并不大。
壓迫力卻瞬間充斥整座圍帳,甚至逼停了外頭的風。
“請大将軍賜教!”秦川氣勢當真半點兒不輸。
在那雙與秦淮極為相似的眸子裡,蕭路望見兩把一樣的火。
“不許飛騎營參戰,是為保留實力。中州軍隊日漸深入,疲憊倦怠日漸加劇。這裡面隻有你們飛騎營,能撐住後頭的硬仗。”
秦淮收回那無形光焰,風再次流動起來。
“至于我與孟将軍之事……”關于這點他不打算細說,隻用一句話便打消了對面全部顧慮。
“若是儲陳約你相見,你會不會去?又會不會帶人一起去?”
秦川被問得一愣,神色卻霎時清明起來。
原來爹爹和孟将軍,亦是自己跟儲陳這般,知音既遇、夫複無求。
骠騎将軍不再多話。
重新行過禮後,便出去給飛騎營布置新任務了。
待其背影消失,蕭路扭頭看向秦淮。
面對自己,對方顯然無法保持先前那般淡定。
“安陽太守那兒,還要勞你多多費心。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城池,先生功德無量。”
蕭路清淡一笑,口銜柔風般道:“你不用急着派差,我原就沒想過要攔你,也不想跟着你去。”
他移至書案旁,似是有意與秦淮拉開距離。
話語悠悠傳過,仿佛來自洞穴深處。
“隻是叮囑将軍一句……此番相見,即是彼此終末一面……好好喝個痛快,送一送吧……”
秦淮面上像糊着層紙,壓得聲音都悶了。
“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……曉秦某心意者,天下唯有先生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