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副将帶着手下人趕來時,孟廣才堪堪行出二裡。
見對面幾衆追來,十分罕見地并未生氣動怒。
隻睜了睜眼,喚名問道:“鄭岩,你們怎麼來了?可是營裡出了事?”
鄭姓副将聽來,将手一合,跨在馬上行禮答:“軍中無事!是屬下不放心,才帶人找到這兒的!”
照孟廣之前性子,聊至此處必要發威,趕着幾人回去才算罷休。
今回卻隻搖了搖頭,歎聲“糊塗”繼續道。
“你我都出來了,營裡誰管着呢?沒個人管,出事還不是或早或晚?”
“回将軍,營中料理已囑咐過付斌了!他人做事仔細,從沒出過岔子!”
哪成想鄭岩料理得明明白白,回話亦多了三分穩重。
“好……好啊……”孟廣聽了,輕輕呼出口氣。
今夜紫骓啼似乎格外乖巧,不再是過去人來瘋的模樣。
蹄子踏在地上輕靈脆生,與天邊群星相得益彰。
衆人結伴又行過一裡,老将軍腦筋愈發清楚了。
指指副将身邊道:“軍中少不得你!留下倆人護送就行,其餘快些回營吧!”
鄭岩本欲争辯,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兩人昨日交談。
生生截住話頭,從新行禮道:“屬下遵命!”
接着率人先一步折返大營。
孟廣臉上升起輪滿月似的笑,雖是無聲無息,但比任何時候都要寬慰欣喜。
似乎這一腔熱血、滿心憤懑,終于迎來了懂得的人。
是的,這上頭秦淮幫不了他。
朝堂和睦、政治清明的中州,是塊兒仙源福地。
生在那兒的人,無論說什麼、勸什麼,都像假惺惺做戲。
是而秦淮并沒聽其訴苦,更沒強裝領悟理解。
隻把這些年中,所思所想和盤托出,句句出自真心。
關于這一點,孟廣很感激。
聽着鄭岩幾人逐漸遠去的馬蹄聲,老将軍閉起眼、仰起頭。
沖破最後一重拘束,将神思徹底放縱在星空下。
苦笑沁透眉峰,沒一會兒便鎖進了眼裡。
回望自己的軍旅生涯,孟廣隻覺可笑可悲。
說可笑,是為漫長歲月裡得單純。
天天隻想着怎麼帶兵、怎麼練兵,毫不在意朝堂中事。
更希望那另有企圖的禍心鬼胎,别來染指這片還算幹淨的軍營。
他畫地為牢,憑一身之力,撐起南夏僅剩的幾分血性。
但朝廷裡那幫軟骨頭,開口閉口道德文章,實則一肚子男盜女娼。
随着大戰開啟,他們終于尋得機會,把髒水潑進豹突營。
孟廣再一次想起了那三百官兵——
作為派系鬥争下的犧牲品,三百條鮮活生命停留在某一天裡,再沒有了下文。
壯士軍前百戰死,蠅蟲嘈嘈謗血屍。
笑容從臉上掉下來,換了額上百折千痕。
每一下皆是愁悶、每一道俱為怨憤。
“可悲啊……”苦澀自心底反刍上來,像嘔出的膽汁。
“躲了這麼久,終究沒翻出那群人魔掌……”
孟廣有些恍惚。
他回憶起當日,儲陳一人舌戰朝堂,隻為守住英雄最後的尊嚴。
那是自己第一次當逃兵,站在人堆兒裡,咬碎了牙卻不知該說什麼話。
缰繩捏到呀呀作響,孟廣嘴裡的酒味兒,被血腥氣沖淡。
他睜開眼,精光直上、沖射牛鬥。
老将軍頂着頭上金輪,暗自發誓道:“邑梁城外即為吾之墳茔!中州多少不怕死的,拿出來讓老子好好見識見識!”
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……”笑聲猶如奔雷,炸開在曠野郊原。
孟廣手下一個使勁,紫骓啼登時撒開力氣,駿奔疾馳仿佛山間落岩。
中州大營外,蕭路披衣而立。
他神情淡然,既無挪步也沒有張望,隻如此這般站着。
長風擦過衣角時掀起波瀾幾縷,飒飒間若秀竹微拂、勁松輕擺。
啼聲若隐若現,起初還聽不太分明。
好在赤勒烏一眼辨出遠方身形,急追幾步刹在蕭路面前。
秦淮見其等在外頭,又不知過了多少時辰,心下難免焦躁介懷。
不顧馬匹未穩,一把甩了缰繩縱身躍下。
僅一個對視功夫,秦淮便明了蕭路所謂何來。
把赤勒烏交代給身旁兵丁,兩人一前一後進入營中。
再看秦淮已收了性、懈了急,張口一句便直奔重點。
“這回消息,來得切實嗎?”
“嗯,訊息跟馮異撒出的暗探對上了!數目詳實、布局準确,想來不會有錯!”
“好,這情報來得及時。”秦淮并沒有笑。
相反,心裡原本就空的地方,現在更空了。
“報信兒的姓名來曆都記下了嗎?到時候動起手來錯拿錯傷,倒教人誤會中州朝廷過河拆橋、卸磨殺驢。”
“放心,全記好了。”蕭路克制住厭惡與鄙夷,盡可能平靜回道。
“一個是邑梁太守,另一個是桐原部将,馮異都安排妥了。”
“這就行了。”秦淮話音兒,簡直能讓路過的風結上凍。
他撩開帷幔,将馬策洩憤似擲在案頭。
接下蕭路遞來的兩封密信。
對面沒說什麼,隻是坐着等。
他需要秦淮盡早跟自己同步消息,這當口兒上慢就是快。
“孟廣彙五城兵力于邑梁郊外,再加豹突營八千多人,還真湊到了七萬。”
秦淮一面看,一面提煉着關鍵字句。
“人數着實不少,但與号稱精兵十二萬,差得就太多了。”
蕭路點點頭。
“何況五城裡被拉到前線湊數的,不是平日沒見過刀槍的老百姓,就是根本沒上過戰場的閑散兵。”
“具體部署有嗎?”秦淮看完第一封信,已大緻猜出了孟廣計劃。
“有!”蕭路拆開信封,塞進對方手裡。
“桐原部将寫得詳細,甚至還畫了草圖。”
讀信期間,馮異進了大帳。
那信他早就看過,如今立在沙盤前,單等秦大将軍做出最終布置。
不出所料,秦淮盯着草圖仔細瞧過片刻,起身行至大帳右側。
蕭路緊随在後,片刻不敢分神。
那股熟悉的壓迫力又回來了,捂着帳中燭火跳也跳不動。
陰影打在沙盤上,恰好是邑梁平原跟兩旁台地。
“南夏鋪排果如預期——”秦淮開門見山。
“豹突精銳當前,五城兵馬殿後,台地廣布斥候弩手。”跟着他擡起眼,詢問馮異意見。
所幸對方亦不喜官場推诿,見秦淮想聽聽自己看法,連忙執禮道。
“中路發兵時号稱鐵騎十五萬,然實際人數隻在十萬左右。”
“如今一路掠地攻城,刨除死者傷員與各處派差之人,再把飛騎營摳出去,實際兵力約為八萬左右。”
話說到這兒,馮異特地停了一停,以手點指兩方台地。
“如此一來,人數上我們讨不到便宜,地形上又不比對面熟悉,想要取勝還需從此處做文章。”
“好!”秦淮一記拍案,随後做出安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