細雨疏疏,鞭聲清脆,烏黑的馬蹄踏過滿地梨花,連泥帶水地濺了道旁行人一身,馬上少年卻衣擺翻飛,甩着長鞭,匆匆打馬而去。
道邊,背了一簍新鮮梨花的白衣公子順手扶起身側馄饨攤上翻倒的條凳,明亮的杏眼望着少年的背影忽閃幾下,唇角浮現一抹淺淡的笑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行人細碎的唾罵聲很快将他從思緒中拉回,馄饨攤的老闆眼角擠出幾道笑紋,正連聲向他道着謝。
聽這些唾罵聲的意思,馬上那少年已經不止一回幹這事了?
少年的背影已經隻剩一芝麻大小的黑點,眨眼就沒,回想起他方才周身的氣度,估計是位大家公子,也難怪行人和馄饨攤的老闆敢怒不敢言。
“勞駕,請問方才那位騎黑馬的是哪府公子?”
馄饨攤的老闆擺擺手,背過身去繼續收拾攤子,躲過了他探究的目光:“什麼公子,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小子,被嬌慣壞罷了。”
“哦?”白衣公子兩條好看的眉擰起,對少年的興緻更濃厚了,“聽方才街坊的意思,他也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,你的攤子都被掀成這樣了,不去報官?”
“一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孩子,計較什麼?再者說了……”老闆抹抹臉上的雨水,望着天長歎一口氣,“我欠着他家的,能多照顧他一點我心裡就舒服一點,不過是倒了幾張桌椅……”
“那……請問他姓甚名誰,家住何處?”
老闆這才注意到眼前人縷金繡銀的華貴衣裳,和衣擺濺的斑斑泥點,他一下慌了神,不停作着揖,就差要下跪:“這位公子!他要是沖撞了你我替他給你賠罪有什麼你沖我來千萬不要為難他啊……”
白衣公子拍了拍老闆的肩以示安撫,再三表示自己隻是喜歡少年的脾性,想與他結交而已。
老闆聞言,仔細打量了半天,見他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假,這才稍微放下心來,忍不住感慨一番少年若是能有一個朋友該是件多麼好的事。
外面下着雨,他便邀白衣公子進屋内先坐,白衣公子沒急着進去,反而小心翼翼地放下盛滿梨花的背簍,然後挽起袖子,幫着老闆将一幹用什收到了屋内,隻餘數張桌椅在外留待客用。
進了屋,他發現這小屋竟也是間館子,一時間他目光微訝,顯然是沒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闆生意如此之好,食客能多到屋内都坐不下。
老闆感覺到他的目光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一點家傳的小手藝,貼補家用……嘿嘿……”
上好了門闆,老闆點起燈,坐到了他對面,他的話很少,基本對方問一句才答一句,二人一問一答到了天擦黑,白衣公子才算理清少年的身世。
據老闆說,少年的父親是軍士,在邊關戰死沙場,母親聽聞噩耗傷心過度,提早産下他,血崩離世,少年的祖母不忍留在皇城那個傷心地,才帶着小小的他來到流風城落腳,希望這裡的煙雨梨花可以撫平心中的傷痛。
而老闆則與少年的父親是軍中舊識,曾在戰場上被他救過一命,本着知恩圖報的心思,他主動跟來了流風城,幫襯着祖母磕磕絆絆地将孩子拉扯大。
老祖母上了年紀,白發人送黑發人,隻餘這麼一個孫兒在膝下,自然溺愛些,養出了他霸道的性子,這麼些年沒少闖禍,好在有他們上下打點,一直沒惹出大亂子。
三年前的中秋,祖母病重逝世,少年的性子就打那越發刁鑽古怪起來,做事也愈發張揚,大家可憐他年歲小兼命苦,不與他計較,見到他躲遠點便是,除了馄饨攤的老闆,旁人願理會他的那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出半個。他自己估計也清楚自己讨嫌,平日裡不大出門,但每回出門都多少得惹點事出來,要是能有個朋友說說話、結伴出去玩玩,興許能好許多。
末了,老闆猶豫半晌,還是緊緊拉着白衣公子的手囑托道:“他這孩子心思重,但不是壞人,還請你多多擔待。若是有得罪的地方,你盡管來找我,我替他向你賠罪。”
老闆的手很涼,其上老繭厚重,粗砺的磨在白衣公子細皮嫩肉的手上,握得過緊,癢中帶了刺痛,他任老闆拉着,心中湧起一點莫名的感覺。
他感覺老闆有些奇怪,可一時半會又說不上哪奇怪,老闆目光如炬地盯着他,眼睛裡帶着十二分的鄭重,他暫時按下心中怪異的感覺,堅定地道了一聲放心。
打聽罷,他背起梨花往自己的酒坊踱去,一路都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——少年叫白藤,自己叫黑衣,一黑一白,他還恰好住在自己的隔壁……簡直是天作之合啊!
以前怎麼就沒發現隔壁住了個這麼有趣的人呢?怪哉!
其實也不怪黑衣不識白藤,他本非土生土長的流風城人,前些年才到此,在市集開了家酒坊,十天裡有八天都待在櫃台後面迎來送往,睡在酒坊也是常有的事。而白藤是個陰晴不定的性子,往常能在家絕不出門,且因為一些緣故恨酒入骨,就算出了門也是繞開酒坊走。
算計起來,沒準黑衣來到流風城這麼多年,今兒個還是第一回遇上白藤。
打那日雨歇,黑衣便做起了甩手掌櫃,酒坊懶得管,賬本也懶得看,成日裡搬把藤椅坐在屋檐下,聽着隔壁院中傳來的鞭響,一門心思地琢磨怎麼與白藤相識。
沉沉暮色下,躺在藤椅上的黑衣用折扇蓋着臉,在鞭響裡昏昏欲睡,他從未想過,會有一個少年,滿身輕狂,在一個雨打梨花的日子裡,甩着長鞭,駕馬闖進自己的心。
過了幾天,又一個雨打梨花的日子,黑衣終于鼓起勇氣,踩着最後一茬被風雨吹零的梨花,提一壺甜香四溢的酒,叩響了隔壁那扇朱漆剝落的門。
門沒有上鎖,一叩即開,白藤就坐在前院一架枯藤下,撫弄着膝頭的碧眼黑貓,笑眼彎彎,看得黑衣開了滿心頭的梨花。
白藤使的是長鞭這種陰險刁鑽的兵器,日日卯時、酉時準時練起,風雨無阻,早晚各練足兩個時辰才肯停。黑衣由此以為他的性子當比馄饨攤老闆描述的更加陰邪,得如毒蛇一樣狠辣,還有着咬住獵物就不肯松口的執拗。
可是眼前這帶笑的少年,分明是貓似的慵懶與柔軟,如此可愛,自己怎麼會以為他是毒蛇呢?當真該打!
這一愣神的功夫,白藤的笑就斂起來了,斂得是那樣快,快到之後黑衣每每憶起,還以為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個虛無缥缈的幻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