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在他聽了白藤的身世,雖說者三言兩語輕易帶過,可是聽者怎能猜不出個中曲折與艱辛?他椿萱并茂卻不知珍惜,而白藤連爹娘的樣子都沒見過,更遑論聽他們的說教。
“也就是說,他其實是令堂從娘家帶來的仆人,照顧你是承令堂的遺志,但是他覺得你的存在阻礙了他施展抱負,所以才……”聽罷白藤簡短的叙述,黑衣盡量用不會刺激到他的話結論出了事實真相。
白藤點了一下頭,表情一如既往的陰郁,不見什麼其它的情緒。
黑衣有點好奇:“他有什麼偉大的抱負?”
“名揚天下。”
黑衣沒繃住,嗤的一聲樂了——名揚天下有何難?隻要把他幹的這些好事傳出去就可以了,惡名罵名也是名嘛。
白藤沒好氣地掃了傻樂的黑二少一眼。
黑衣讓他看得一激靈,立刻反應過來這時候笑不太合适,應該安慰藤喵喵才對!
抱抱他他似乎不太喜歡,拉拉手又有點過分輕飄飄,黑衣手指摩挲幾下扇柄,最終大力摸了摸他的頭,仿佛力道越大越能安慰到他一樣。
劉海和頭發被揉得一團糟的白藤不高興了:“拿開你的狗爪子。”
雲陵山莊覆滅時他還沒有記憶,至今對“爹”“娘”的概念都是模糊的,講起來像在講别人的事,惟一起伏的情緒也就是對黃伯的厭惡。
誰知道黑衣的反應能比他還大,一臉悲怆的聽完了就上手揉他頭,發什麼癫?!
“别生氣别生氣。”黑衣乖乖地收起爪子,讨好地給白藤扇風,“那你怎麼沒有報複回去?”
他表面問的是白藤的行動,實際是在探他的意思,然後好決定自己的行動。
“祖母說了,讓我看在他曾經保護過我娘的份上留他一命。”對外人提起白鹭,白藤一概稱她為祖母。
黑衣點點頭,若有所思。
白藤自然知道一肚子黑水的黑二少是什麼意思,屈指就彈了他一個腦瓜崩:“我和他的糾葛多了去了,你少摻和。”
黑衣揉揉被彈紅的地方,又想出個主意:“你家應該也是一方望族,一夜之間傾覆該有官府記錄的,不如你說說仇家是誰,我讓皇兄派人徹查後把他們下獄。”
太後是黑衣的親姑母,黑衣父親這支未領官職,和皇帝少了利益牽扯,關系反而更親近,讓他派人徹查一樁舊案不過是幾句話的事。
但白藤拒絕了——官府江湖本就互不幹涉,不然雲陵山莊那麼大的個門派出事,官府怎會坐視不理?還不是因為沒禍及百姓?若是黑衣真說動官府參與進來,這個先例一開,後患無窮。
一聽他家的覆滅是江湖恩怨,黑衣瞬間起了興緻,央求着白藤給他講講他家過去的輝煌,白藤并不搭理他,畢竟誰知道黑二少會不會哪天喝大了出去胡說八道全抖出去?
黑衣繼續軟磨硬泡,一半是為了聽故事,一半是為了撒嬌耍賴,看着他的賴皮樣子,白藤的心情好了許多,逗貓似的不住逗他。
那廂黃伯倒是沒冒雨回去,這雨連天下,他來時就打了傘,舉着傘一氣兒跑出二裡地後,他累得直喘粗氣,腦中卻好像清醒了不少。
每次他都是如此,恨意上湧便要去鬧騰白藤一番,鬧完了冷靜下來,對他的愧疚又翻着倍出現,總是想起他尚在襁褓中時對自己的笑,幼小的少爺臉上天真無邪的笑……火海中祝星栖熠熠的眸光和小白藤天真無邪的笑臉交替着出現,愧疚感強烈到他都有些承受不住。
不過掉頭去找白藤道歉是不可能的,以後不再去跟他陰陽怪氣也是不可能的,他這種混蛋隻會等愧疚自己慢慢過去,然後下次還犯。
馄饨館子的屋檐下,黑家的下人早早就帶着藥在等了,正和老鐘聊得熱火朝天,黃伯一見他手裡嵌螺钿的食盒就舌根發苦。
第一次喝那瀉心湯時,一揭食盒的蓋就一股腥臭氣撲面而來,那下人盡管已用棉球塞了鼻子,可還是讓那藥味熏得直皺眉。
這藥是人喝的?
如此惡心的藥,還煞有其事地用錾花的大金碗裝着,黃伯哪能連碗留下?隻好找出個大瓷碗,想把藥換進去再找機會倒掉,沒想到那個下人立刻阻止了他:“這藥必須用金器煎用金器盛,不用金器的話藥性要損失大半!老先生還是趁熱喝了吧,涼了更難喝,我家二少爺每天也是捏着鼻子喝下去的。”
黃伯端着碗愣住了。
猶豫再三,他把心一橫,憋着氣預備一口灌下去,哪知才喝了一口就差點連隔夜飯吐出來,苦!太苦了!還辣喉嚨!
下人趕緊給他拍背順氣:“這藥是難喝了點,不過瀉火清熱是真的管事,我家幾個主子發燒上火時都喝這個,一副下去保證燒退。”
接着,他又嘀咕道:“可惜配方不外傳,又得用金器盛放,不然我們做下人的就不至于一燒燒個好幾天了……”
黃伯一聽,不好意思再抱怨難喝,捏着鼻子分兩次咕嘟咕嘟全灌下去了,幹嘔了半天,苦辣味依然留在嗓子眼裡,難受得要命。
之後的每一天,這名下人都按時送來藥并看着他喝下。他今天光顧着和白藤争執了,都忘了還要喝藥,這瀉心湯清熱的确管用,并且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苦寒傷身,連着喝了一段時日,他對那腥臭的藥味多少免疫了些,捏着鼻子就一口氣灌了下去,然後往嘴裡塞枚蜜棗,趕緊下門闆開始包馄饨。
家丁提着食盒走了,老鐘轉向黃伯,朝他的狼狽樣子遞了個同情的目光:“又去看那小子了?你說你成天想着他幹什麼?那種人誰沾誰倒黴!”
“故人之子,怎麼也該照應着點,而且他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孩子。”黃伯輕描淡寫地回應着。
“他還不窮兇極惡!他不窮兇極惡咱們街坊都叫他活閻王?他之前在碧湖樓……”老鐘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,現在碧湖樓在流風城已成了“厄運”的代名詞,誰提誰倒黴,“不說那地方了,就你這攤子,他都掀了幾回了?”
“老鐘!”黃伯剁肉的手停住,重重把菜刀往砧闆上一放,“我帶大的孩子我知道。”
黃伯這人就是這般矛盾,自己不喜白藤,卻聽不得别人說他半句不好,回回都要跟人争論到底才成,老鐘心疼他,這回死犟起來,兩人吵得越來越兇。
在外人眼裡,黃伯就是個敦厚善良的老實人,早出晚歸地賣馄饨接濟故人留下的混賬兒子,而那混賬小子不識好歹,三天兩頭惹事生非,攪得黃伯一把年紀了還要為他操勞,誰提了誰罵,家家都拿他吓唬小孩用,百試百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