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了馬背,他和來時一樣窩在白藤懷裡,手抓着他的前襟,不知是不是因為去了件衣服,他覺得手底的心跳變明顯了,撲通撲通,震得手都微微發麻,他又偷偷掃了一眼白藤被革帶束緊的腰,臉上不自禁地就帶上了點餍足的笑,仿佛一隻偷到肉的大狐狸。
遙遙能看見碼頭的輪廓時,霏霏的雨下了起來,孟春天的雨不大,沾衣欲濕,下出點若有若無的旖旎,若不是一個披着蓑衣的人影突然竄出來阻停了馬,他們還能再享受一會雨絲風片帶來的惬意。
四顧而望,已是到了碼頭,道上的人影頭一擡,竟是黃伯。
白藤沒有下馬的意思,甚至握着缰繩的手都沒有松。
“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,讓我好找。”
碼頭人多眼雜,二人的假身份還是得演,白藤耐着性子道:“帶黑二少出來遊玩一番。黃伯找我有事?”
黃伯這才看到高頭大馬上的黑衣,他披着白藤的外袍,馬又是黑色的,不說黃伯都沒發現白藤懷裡還有個人。
黑衣杏眼下三白微露,拱手見禮道:“黃伯午好。”
黃伯手揣在袖子裡,點點頭和黑衣寒暄兩句,話題就扯回了正題上:“城裡最近不太平,你們莫要亂跑,乖乖回家去。”
白藤眉一揚,臉上現出些少年人的輕狂無畏:“哦?怎麼個不太平?我怎麼沒聽說?”
“你們兩個年歲小,我也不與你們細說。對了,我那館子換了地方了,現在在仙元路上,一進北門走不了多遠就是,你們可别去錯了地方。”
白藤和黑衣的臉色齊齊變了變,仙元路是邶風門下那條大路,方圓二裡都是貧民窟,想進出邶風門必得從那條路上過。
從邶風門去荒月宮或碼頭,哪個都要費些力氣,可以說是白藤最沒可能走的一個門,可黃伯偏生在這點上算無遺策,堵死了他的路,真是教人惡心。
不理會白藤的臉色,黃伯繼續苦口婆心道:“你年紀還小,不要總想着獨自出遠門,若是覺得城中煩悶,我近日正好閑暇,可以每天早晚去陪陪你,而且這不是還有黑公子呢麼?”
他不僅要親自去守城門,還要每天早晚去家裡盯他的動向,這日子過得與蹲苦牢也沒差了。
白藤的臉色陰沉得快能擰出水來,緊攥缰繩的指節都泛起了白,黑衣偷偷勾住他的尾指,手在他的掌心蹭了蹭,讓他稍安勿躁。
“勞黃伯提醒,不過我也不是黃口小兒了。”白藤冷冰冰地丢下一句,兩腿一夾馬腹,驅策着萬裡雲向涷泷門疾馳而去。
進了涷泷門,他一拽缰繩,轉向北去,盡管黃伯不在,但他還是将那館子外的桌椅掀了個亂七八糟,并且讓馬蹄踏出了不少裂痕才作罷。
城北的人隻聽說過活閻王,基本沒怎麼見過真人,見一個少年縱馬肆意踐踏黃伯的攤子,他們紛紛圍上來指指點點,為首一個穿着破襖的老頭許是耳背,聲音較旁人都大出許多:“你這後生騎馬不看路嗎?踏壞了别人的地方就要走!你瞧瞧這桌子!”
他顫巍巍地扶起一張桌子,馄饨館子裡的桌椅都不是什麼好木頭,又輕又薄又脆,他手裡那張桌子被馬蹄踏斷了腿,根本支不穩當,剛立起來就倒下了,還把本就出了裂痕的桌面摔裂成了幾塊,徹底不能使了。
白藤甩着鞭梢,揚眉勾唇道:“這桌子碎成這樣可與我無關,再敢亂說話就把你舌頭割下來~”
老頭聽不清馬背上的少年說了什麼,但從他周身陰冷的氣質和涼飕飕的語氣可以判斷出,那絕不是什麼好話。
白藤沒有耐心再和一衆蒼蠅似的家夥廢話,手裡長鞭一揮,鞭梢在空中打出一記脆響,圍在四周的人頓時心生畏懼,讓開道躲到了路邊去,無端有種夾道相迎的感覺。
白藤心安理得地驅策着萬裡雲慢慢從他們身前經過,漫步在細雨中朝回去的方向溜達,黑衣從白藤懷裡直起身,摸了摸他的頭:“其實也不用擔心,姓黃的右手已經廢了,奈何不了你。”
“什麼時候的事?我怎麼不知道。”
“你記不記得初二我很早就回去了?那天趙知州來找我,送走他後差不多就到了酒坊打烊的時辰,我從酒坊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姓黃的,他右手拇指被狗咬掉了,一身血。對了?你要去哪裡?我讓綠蟻到碼頭幫你打聽明日的船。”
即便手不廢,黃伯也不是白藤的對手,他敢親自阻攔不過是仗着有白鹭的遺言在,白藤不會動他罷了。
白藤持鞭那手緊了緊,心中翻湧起了殺意,不過回應黑衣時口氣還是盡量溫和的,光看表面,不過是一個在賭氣的無害少年。
“哎,那你明日走不了了。剪雲城靠近南蠻,位置偏僻,去那的客船三個月才有一趟。”得知他要去的是剪雲城,黑衣順嘴接了一句,再一看那重新變得難看的臉色,他又趕緊改口,“不過沒關系,我有船可以帶你去,你藏在我的馬車裡,出城時也不會被發現。”
白藤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——他就算從長計議或直接殺了黃伯等人,都不會同意帶黑衣去涉這個險。
明明别無他選卻還這麼執拗,面對這隻炸了毛的貓,黑衣不禁有些無奈加頭痛,隻能四處張望着試圖找些能轉移他注意力的東西,幸好,路邊有一家糖粥攤子。
“前邊有家賣糖粥的,正好該用午飯了,不如就去這家吧。”
白藤正想吃些甜食壓壓心裡的火氣,聞言,他拎着黑衣下了馬,點了幾樣湯包、燒賣之類的細點并兩碗酒釀圓子。
落了座,黑衣丢下一句“等我一下”就跑走不知做什麼去了,白藤懶得管他,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顧自生氣。
若是走水路一時半會行不通,那倒是可以走旱路,出西鸾門或萳芳門,至于跟上來阻攔的人麼……一會讓亦邪鳥送信給月緒他們,讓他們今晚就去把那些人殺了。還有,明日得把碧血銷魂帶上,萬一用得到呢……
胡思亂想間,一股糖漿混合酸甜果香的味道飄進了他的鼻子裡,他還沒有回過神來,一根紅豔豔的糖葫蘆就貼到了眼前。
糖葫蘆後面是黑衣貓兒似的狡黠的笑,白藤心裡一熱,接過糖葫蘆咯吱咬了一大口糖風,嗯,挺甜,甜得人心頭火氣一下就消去了八九分。
黑衣挨着他坐下,笑眯眯地托着腮看他吃糖葫蘆。
如織的雨絲輕輕點在棚頂上,來時路上的景物在雨中變得迷離,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實,好像此刻惟有眼前人和口中酸甜交融的味道才是真實的。
咬着糖葫蘆,白藤心中有了些許動搖,要不……就再等等吧,八月十六再走也不晚,這樣萬一死在外面了,至少不會後悔沒多陪陪黑二少……以前覺得生命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報仇,可以死生不計,可是現在看着眼前這張白嫩嫩的文良笑臉,他又覺得還是活着更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