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目光落在那座潔白的建築上,有些出神。
我沒有偷窺他人思想的愛好,但無需我過多關注,那些回憶的場面便呼嘯而至。
他的訓練室有一整面牆的窗戶,正對大海。因此在奧狄斯的記憶裡,那片晃動的海幾乎成了他所有關于童年的記憶。
父親總喜歡坐在陽台的搖椅上,将他抱在懷裡。搖椅一晃一晃,日光随之變成了毛茸茸的毯子,溫柔地覆蓋在他身上。
而在晚霞穿過客廳的落地窗,投入大廳的時候。他會拉起小提琴,父親與母親踩着樂點,在夕陽下翩翩起舞。
而這些東西全部毀于那一天,而後變成了生者的夢魇。在那之前,奧狄斯有過很多夢想:成為畫家、成為詩人、成為作家……而在那之後,他選擇登上舞台,出售自己優秀的外貌和聲音,即時換現成為生存的資本。
他人的議論,惡意的搶奪,虛假的利用。
奧狄斯遲疑了下,我拉着他走上前,推開了門。
門内的一切裝潢仍如那一天一樣。奧狄斯愣愣地看着這一幕,直到廚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,身穿居家睡裙的女性走了出來,金發挽成發髻,皮膚白皙,笑容溫婉。
歲月不敗美人,眼角的細紋僅僅為其增加了一絲成熟的韻味。我感覺到自己牽的手已經完全僵住了。
“你長大了,奧狄斯。”
坐在沙發上閱覽光屏的男人也擡起頭來,翠綠的眼睛與奧狄斯如出一轍。
“站在那裡坐什麼,還不快過來坐着,和你媽媽說說話。”
奧狄斯就像一塊石頭站在我身旁,對此一動不動。我翻了個白眼,将他推了過去。
“他們能在這裡呆的時間不長,好好珍惜。”
直到這時候,奧狄斯才像終于運轉的磁帶一樣,生澀地喊了一句:“……爸爸,媽媽。”
與此同時,我悄悄地退了出去。
窺伺亡者與生者的交流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,最重要的是我很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。人類有過分發達的情感,但神明沒有。
雖然我們也會有一些矛盾和偏好。但歲月足以磨去一切激烈的感情波動。所以我不太适合出現在這裡,也不打算參與凡人的悔恨。
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發誓,我這一生絕不再做任何讓自己悔恨的事情。除了上班。
生而為打工NPC,這将是我一輩子的懊悔!對比起來,就算是寵物貓都如此幸福!
僅隔着一扇門。門内在上演悲歡離合哭笑回憶,門外的我無聊到開始用沙子堆城堡。直到我快要堆完一座死神神殿的時候,奧狄斯推門出來了。
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,也看不出哭沒哭。目标明确,直奔我而來。我眼睜睜看着自己剛捏好的橫梁倒塌,惋惜地看着就差一座側殿就能挖成的沙堡。詢問聲如意料之中傳來——
“你是怎麼做到的?”
召喚死者、複活亡靈、跨越生死的距離,這對于死亡的主宰來說不是什麼難事,但在這種情況下,我覺得另一種說法更适合。
“我之前應該已經說過,魔法的來源是愛——無論是魔法師本身,還是施法對象的。這種愛不僅限于親情友情,而是一種更廣闊的東西——為了某事而堅持到底的決心。”
奧狄斯怔怔地看着我。
蔚藍的波光閃動着,沖破崎岖不平的海岸線。茫茫無垠的色彩鮮明倒映在他的瞳膜上,滌蕩開細碎的、斑點似的光紋。大海在我們背後湧動,那座白色的房屋坐落于面前,隻需推開房門就會傳來熟悉的香味。
在《神眷2.0》中,最初的時代,生命無法得到安眠。永生之泉從天上降落到人間。沐浴者皆得以永生不死。
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得以繁衍,最終散落到了這片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。然而災難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的。越來越多的人互自相殘殺,滿身刀口卻無法死去,他們隻能終日在絕望和痛苦中哀嚎。被疾病纏身的人得不到治療也得不到解脫。活着的人腐爛發臭,即便這樣仍舊可以眨動着眼睛,向每個路過的人求救。
于是在這樣的情況下,出現了許多可怕的儀式,有些失敗了,有些成功了。而從中走出的神明便是死神。
便是我。
“當人們擁有死亡的定義後,他們就開始懼怕死亡,憎惡這永久的分别。而逝者留戀人間,他們也有未盡之言想要訴說。那些話語偶爾流出隻言片語,就成了你所看到的這樣。”
我平穩地說:“這從不是一個人的意志能做到的東西。”
那座白色的房子逐漸變得透明,隐約可以看見卧室的門被打開了。
父親背着睡着的孩子,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。母親替兒子脫掉衣服,塞進了暖呼呼的被子裡。他們低聲交流着什麼,生怕驚醒了孩子。不知說到什麼,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,垂眸望向年幼的孩子,眼中充滿慈愛。
過去仍在進行,無法改變。
年幼的孩子會慢慢長大,直到父母離開,他變成孤身一人。
而後懷着這樣的心情,踉踉跄跄地繼續向前,為了生存選擇最簡單的道路,即便那并不是他的初衷。
我轉過身,背朝大海直視着他的眼睛。世界在崩塌,海嗚咽着淹沒了我們。他心緒如浪潮,掀起浩大的聲浪。一切都在覆沒,天空是倒過來的深海,大雨滂沱而下,唯有我們兩個人站在沙灘邊,凝視着閃電穿過雲層,亮光如矛。
我問:“奧狄斯,你有什麼想要實現的願望?”
“我……”
他緩緩開口,如泡沫破碎一般,海的聲音吞沒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