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哦?”程慕甯看他:“聖上還說什麼了?”
紀芳稍頓:“啊?聖上……沒說什麼了,隻讓奴才好生将公主護送回京。”
他說這話時略有心虛,忍不住斜眼去看程慕甯,恰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撞了個正着,“是嗎?”
紀芳低頭閃躲,心道不愧是親姐弟,公主果然是最了解聖上的人。不過這也沒什麼不能說的,聖上的意圖人盡皆知,紀芳讪讪一笑,“聖上還說,說…說殿帥對公主興許還留有舊情,倘若公主此番回京能與殿帥再續前緣,也、也不失為一則美談。”
說罷,他小心翼翼地擡頭一瞥。
然而程慕甯臉上并無惱意,她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挑了挑唇,随後擡手讓他退下了。
許是白日裡談及裴邵,當夜程慕甯便做了個夢。
夢裡是三年前,程慕甯離京當日。
都說樹倒猢狲散,當時她自知眼下處境,也無意牽連旁人,于是在拜别過自幼教導自己的太傅後,便随意挑了個日子悄然出城了。
本以為此行不會再有人送别,誰料馬車剛剛出城就被人攔了下來。
攔得還格外突然。
馬兒發出尖銳的嘶鳴,車廂随之傾斜,“砰”地一聲,程慕甯撞到了手肘,她疼得倒吸一口氣,“銀竹,怎麼回事?”
“公主——”不待銀竹說完話,車簾就猛地被人揭開,由于力道太大,幾乎扯爛了一半,窗外的人氣息未定,聲音冷戾而急促:“公主要去哪兒?”
程慕甯愣住:“裴邵?”
那時程慕甯與裴邵尚還情濃,因此倒不是驚訝于裴邵會趕來攔下她的馬車,而是他此時根本就不該在這裡。
自新帝登基後裡外狀況不斷,兩個月前金州刺史通敵叛國,勾結外族破了朔東防線,以緻整個朔東陷入險境,裴公腹背受敵,裴世子不知所蹤,裴邵奉旨趕去支援,整整兩個月,直到前幾日前方才傳來捷報。
邸報是快馬加鞭送來的,裴邵就算再快,這會兒也該還在路上。
程慕甯瞥見他身後那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,再看他滿身風雪,鐵甲都還沒來得及卸下,臉上那道嶄新的傷痕都被冷風吹得裂開,血還在往外滲。
看起來比她這個被迫離京的長公主還要狼狽。
連日奔波,他的嗓音有些沙啞:“我都聽說了,你跟我回京面聖,我來同聖上說。”
果然是知道了京城的變故。
程慕甯不動聲色地掐了掐掌心,被程峥軟禁數日都不及此時來得令人心酸。
她極力穩住才沒在這時失态,故作輕松地扯出一抹笑:“你要同聖上說什麼,替我求情?要是求情也沒用呢,裴小将軍,你難不成想抗旨嗎?”
“我若想請旨呢?”裴邵道:“請聖上賜婚,如今公主孝期已過,可以成親了。”
饒是程慕甯準備了再多搪塞他的話術,也還是冷不丁被嗆了一下,“什麼?”
少年将軍神色堅硬,“他能趕走自己的長姐,卻不能随意動我裴家婦,聖上再如何,也不敢不給裴氏這個面子。”
程慕甯攥緊的指尖都僵住,看他竟不似在說笑,臉上那點僵硬的神情忽然一寸寸落了下來,半響才道:“你能保住我,那能保住沈文芥麼?”
裴邵明顯蹙了下眉。
沈文芥,新科狀元郎,翰林院最年輕的文官。
同是太傅的學生,他曾經還給程峥講過幾日課,和程慕甯更是交情匪淺,這次被程慕甯牽連的官員中便有他,且作為唯一一個被程峥押入大牢的倒黴蛋,足以看出他與程慕甯素日往來有多頻繁。
甚至京中也流傳過他二人之間的豔聞,隻不過被裴邵的風頭壓了過去。
過去裴邵也不是沒聽過此事,但程慕甯總有法子能哄好他。彼時她總說閑言碎語當不得真,她和沈文芥之間郎無情妾無意,那副恨不得對天起誓的樣子,簡直坦蕩至極。
可現在看起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。
程慕甯道:“你既然都知道了,想必也已經聽說聖上扣了沈文芥,我若不遂了聖上的願,沈大人的前程便會因我白白斷送,裴小将軍,你能保他嗎?”
夢裡的少女格外冷心冷肺,她抱臂往後一靠:“你能保他,我就嫁你。”
兩人對視間的沉默顯得無比漫長,就聽裴邵沉聲問:“公主為了他,那我呢?”
……
馬車一個颠簸,穩穩停了下來,紀芳貼着車廂輕喊:“公主,公主,咱們到啦!聖上派了人在城門迎接,都在前頭等着呢。”
程慕甯迷迷糊糊睜開眼,隻覺得心口一陣悶痛,回想夢中情境,一時竟記不起來那會兒她到底還和裴邵說了什麼……
外面人催得急,程慕甯腦子裡亂糟糟的,頭重腳輕地起了身,待彎腰鑽出馬車時方想起紀芳剛才說,聖上派了人來——
她倏地僵住,擡頭望去,忽然透亮的光線刺得她微眯了眯眼,隻見城門口齊齊站了好幾排,為首的那人果然是,“裴邵……”
程慕甯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夢裡。
失神的片刻,裴邵已經走上前了。
三年未見,他的身形比夢裡更加高大,模樣似乎也比從前淩厲,眉眼間多了幾分攪弄風雲的沉着,那是和少年征戰沙場截然不同的雷厲風行。他擡眼看過來,禮節性地牽了牽唇角,一個字一個字道:“長公主金安,我等奉旨,恭迎公主回京。”
程慕甯微微一滞,她想起來了。
當初她好像是對裴邵說:
“若不是因為你姓裴,我根本不會來招惹你。我心裡的人,一直隻有沈文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