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主簿像是有些失望、且不屑:“就憑你——一屆小兒,說的話是不算數的。”
桂娘嗤笑:“我最開始就說明白了……現在再說也沒什麼意思,還是你說吧,打算做什麼?”
孫主簿把手裡空拿的筷子放在席邊:“過些日子吳家就要上門提親,昏禮今年内就能辦妥當。我會把老李留在家裡,讓他還有那個姓林的一起跟着你,上街買些東西裝扮裝扮,乖巧些,剩下來的日子就還許你往陸家走動。”
說完,孫主簿頗有閑心地掃視周圍。自從上次桂娘發瘋之後,孫主簿就讓老仆将多餘的東西都鎖起來了,除了眼前已經被掀了的桌案,别無它物能供人打砸了。
“是麼?既然你決定好了,那就這樣吧。”桂娘也不準備再做無用功,上次鬧的大,是指望孫主簿知情識趣,既然他冥頑不靈,桂娘自然有自己另外的辦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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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娘又不再出現在晚飯桌案上了,每天往廚下去和林立秋一塊兒吃用。
自有記憶起,人就在消磨,本就是靠着兒時為數不多的溫馨撐着過日子,等人的生氣消磨殆盡了,再想到後半輩子的困境,是不大想活的。
隻是桂娘這條命畢竟歸屬自己,若是輕言放棄,怎麼想都覺得虧欠,欠了自己好大一場委屈。
所以,桂娘在陸家藥房碰見偷摸來尋人的阿綠時,先是驚訝,随後難免有些贊賞。人不要臉到這種程度,也稱得上是努力了。
從前和桂娘一起在藥房的鄰家娘子已經回家備嫁不在此處了,因着近來病患減少、桂娘于此道越發精進,藥房隻她一人也全然無礙,桂娘許了阿綠片刻時間,聽他說一嘴。
“我是真沒法子了,孫娘子,我這樣低賤的人,本是不該與你這樣的好人家見面的,可是我實在是放不下二郎……”
阿綠流淚的功夫是桂娘最困惑的,一個人的眼淚,怎麼能說流下就流下,不見障礙,就那樣輕易地順着眼眶,細細的一條,從眼角滑落臉頰,再從尖尖的下巴一滴、兩滴、三滴墜落。
桂娘欣賞了一會兒他的流淚功夫,然後說:“上回我幫了你,二郎來與我發了好大一場火,大人也罰了我,這幾日我出入都有人跟着……你也知道吧?不然也不會上這兒來找我。眼下我忙着,沒心情聽你的諸多為難。”
阿綠将袖子放長,三兩下擦拭了眼淚:“孫娘子有所不知,我這頭慌忙得厲害,船上的主家不知道聽得了什麼消息,十月之前就要把船上的兄弟們全都發賣了出去。當下給了時日,許我們自己找個好人家,等到九月,不管好賴出了價就得賣了……我是情願給二郎、給娘子當牛做馬報償恩德的。”
桂娘聽了,不覺得有什麼,她自己都要被高價賣了,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,生不出什麼多餘的同情來。不過,這十月份的消息倒是有點意思。
“十月之前?你莫不是糊弄我?這年頭還有不做年節生意的商賈?别為了二郎賣弄可憐勁兒,他都不吃這一套了,更何況我?”
“怎麼可能呢?”阿綠面色僵硬一瞬,随後堆起笑臉,“這世上就是有些人,額外有門路。娘子也知道,自從幾十年前傳說中的晉大王撅了城裡賣兒的根子,腌臢生意就轉了船上,為的就是方便水上逃命。人多是不好走的,必得消了多餘的人,主家才好輕身上路……”
阿綠眉眼一轉,哭喪起來:“我這樣的薄命人,當年一心迷着二郎,旁人一概沒有的。若是二郎不救我,再過一段時日,我賣不出去,就得做水上的孤魂野鬼了……我不求别的,隻求一個容身之地。”
桂娘瞧完這一出唱戲似的表演,不置可否:“看來十月确實确實是個好時候,你若是沒事了,就出去吧,我幫不了你。下次要找男人,把眼睛放亮了,别找這些不三不四的。”
阿綠“嘭”一聲跪倒在地,五體投地、結結實實地磕了一個響亮的頭:“娘子,求求你大發慈悲呀娘子,我年紀大了,再轉賣出去再沒什麼好去處,隻能幹等着去死啊娘子,我不想死,我命賤、但我不想死啊,那都是些硬生生搓磨人的地界,沒幾個好活的,三年五載一生病死在水渠子裡不幹不淨……”
桂娘無動于衷地坐在原處,任由他哭訴,直到外頭的人聽見動靜要往裡來了,桂娘才感歎:“聽着就生不如死啊,可是你怎麼就知道,進了孫家們為仆、給二郎但書童就是美事一樁?”
“娘子……讓我再見二郎一面就成。”
桂娘懶得再與他掰扯:“見了面就能成事的話,前兩回又是怎麼回事?二郎有時候心軟不假,但人卻倔,不是刀架在脖子上、挨了疼,是不會回頭的。大人可以這麼治他,叫他不敢再出門胡鬧。你呢?你至多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,且得受着冷言冷語……有什麼趣呢?”
外頭的龜公催促,阿綠一步三回頭地舍不得走。桂娘告訴他:“我也不願叫你去死,若是九月底,你實在沒去處,再來尋我,屆時莫要來陸家,往我家來尋廚娘替你傳話。那時候我能幫你最後一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