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還沒亮,嚴城城外、赤水河邊的月下亭已坐了一個人。
缪月身披一件黑色大氅,皮膚冷白,眉眼間具是鋒銳,細看之下又好像有些脆弱。
亭外雪花漫天。
她面上沒什麼表情,坐在亭子裡的石凳上,目光渙散,穿過皚皚白雪,落到彼方的虛無,唯有睫毛微微顫動,彰顯着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靜。
至今,她還沒有重生的真實感。
養傷期間,她終于明白陸熙華為何能給燕平傳一封密信。
原來陸熙華是夏國當朝相國之女,在外流落多年,三年前才尋到人,後入了宮得到夏皇的盛寵。
方中九國并立,唯夏燕獨大,分庭抗禮,兩國常相互對戰,也趁機合并其餘小國。
就是她死的那年,盡管有狄易駐守北虞,夏國還是漸起頹勢,燕國又因燕平作戰打得狄易節節敗退,朝臣心生惶恐,夏皇禦筆親拟诏書,遣駐邊大将狄易出使燕國,彰顯求和誠心。
今年敲定求和,赴邊傳旨之人就是陸熙華。
缪月怎麼都想不到……在她死後,被她救下的人成了相國之女,還成了臭名昭著的妖妃。
陸熙華…
怎麼能騙她呢……
缪月的臉被風吹得很紅,眼睛發澀,她仍記得初次見陸熙華就是在軍營。
那天也是這樣的雪天,不同的是沒有這麼冷,隻剩下她一個人。
那年她十五歲,夏國不僅要與燕國打仗,還要抵禦其他國家的侵擾,與燕國相近的鄰國胡國也時時擾邊,因為靠近赤河水,胡國舍棄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,靠近邊關的雅真族是胡國最大的部族。
那時與燕國的仗打得正激烈,義父抽不了身,多次向朝廷八百裡加急請求支援未果,這挑大梁的擔子便落在了她身上。
義父的身體已經一年不如一年,動作也不如以前靈活,兩鬓邊染了白發,年過半百的人沒了兒子,卻還要在戰場上拼命。
缪月跟着缪正已上過好多次戰場,實戰經驗一點也不差。胡人變本加利地屠殺邊境周邊的村鎮,北虞湧入大批流民,她向義父請命向胡國作戰。
義父受了傷,卻慈愛摸了摸她的臉,“月兒,你還小,等你大了,多的是仗給你打,胡人兇猛野蠻,這攻胡之戰,你就别跟義父争了……”
但義父一敗再敗,危及性命。
在還要防守燕國的情況下,缪月自作主張帶了三千騎兵深入胡國,所有人都以為她必死無疑,卻沒想到她在胡國邊境線上将胡人打得如喪家之犬節節敗退,名揚萬裡,夏皇更是親下聖旨,封她為北虞将軍。
也是那一年,缪月的名号家喻戶曉。
歸城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雪,她騎着照眠接受人們的注目禮。
義父在城門口迎接她,高興得很,哈哈大笑拍她的肩,誇她以後也是名震一方的将軍了。
道路兩旁也站滿了人,對她稱贊誇耀不停。
人們把自己最珍惜的東西送給她,雞蛋、蔬菜、水果什麼都有……
閣樓上的姑娘們笑嚷着要挑她做意中人,手絹、各色的花瓣、香果兒一股腦朝着她扔下來。她在歡聲笑語中被衆人擁護着送到軍營。
她沒想到她缪月有一天也能當将軍,也沒想到當一名将軍這麼受人喜歡。
身上受了很多傷,可看見人們臉上的笑臉,就好像明白一點義父為何要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北虞。
軍營也按照義父的要求在每個帳子前挂了燈籠。
将士們大口喝酒、吃肉,在最為寬闊的沙漠上為她放花炮。
“轟隆隆”在空中炸開,煙花像碎了的星星和月亮。
缪月還沒看過放花炮,她尋了個僻靜處,坐在堆着雪的沙梗邊上一邊喝飄飄欲仙,一邊看煙火,還拿了話本子來看,上邊說的也是女将軍的故事,也隻有在無人的時候,她臉上才會露出笑,眼底映着五顔六色的煙火。
她也是這樣遇見了陸熙華。
陸熙華被兩個士兵拉到圓帳子後頭,日子特殊,義父并未對士兵多加管束。
距離隔了很遠,她坐在高高的沙丘上看着那女人面無表情被兩個男人擺弄,軍營裡頭這樣的事有很多,她知道卻本能回避。
可她碰見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她想要離開。
“砰!砰!砰!”
起身的瞬間,花炮在陸熙華身後炸成一朵花,她的臉在雪夜裡發光,頭發絲在雪風中飄動。
缪月從沒見過那樣好看的人,更不容忽視的是,陸熙華同樣注意到了她,那麼遠的距離,她清清楚楚看見了她臉上的淚。
缪月也不知怎的,腦子暈暈乎乎走過去,或許是酒的緣故,那時她還沒有很好的酒量。雪裡是深深淺淺的腳印,天邊挂着一輪月亮,眼底是越來越近的人。
身後炸開的煙花一聲接一聲。
煙花下的人變得清晰,璀璨、明亮、讓人移不開眼。
兩個士兵落荒而逃,可憐的女人身上卻隻穿着深秋穿的長袍,走得近了,才看清衣服顔色是綠色,她的頭發上也簪了一根翠綠色的簪子,典型南方人的長相,五官柔和,線條流暢,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左眼下方那顆痣。
隻不過頭發、衣服都有些亂。
“你還好吧?”
缪月束起的馬尾也被風吹動,她喝了酒,聲音有些嘶啞,卻很小聲翼翼詢問,又看到女人裸露出來的肩膀,被銀白色的月輝籠罩,上面落了點雪點子。
她渾身打了個顫,女人的表情也有些呆滞,隻一雙憔悴的眼睛盯着她,不說話。
北虞的雪風那麼刺骨,一個柔弱的女人怎麼受得了。
缪月心頭第一次湧現出類似心疼的情緒,她把身上的氅衣解下來拿給女人。
女人隻低頭看了看,沒有接。
她隻好又将大氅披在女人身上,小聲說,“若是你想離開,我就帶你離開,到外邊兒随便謀個活也比在這好的。”
女人終于動了動,用清淺的聲音對她說,“多謝将軍,若今日沒有将軍救我,我…恐怕要去死了。”
靠得近了點,女人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上,她身上還有杏花的香氣,幽幽傳過來。
邊關很少見花,隻有黃沙、大風、挺拔的胡楊樹。
那香混了雪意,她的心莫名一跳,活了那麼些年,她才明白原來女人也可以是眼前這個女人的樣子的。
她的臉紅了,悄悄退後兩步,道:“别說死不死的了,活着就很好了。”女人還是看她,這次神情與剛才有點不一樣。
她又說:“走吧,我帶你出去,有我做主,你不會回到那種地方去了。”
女人沒應聲,不過她聽見了女人跟在她身後的腳步聲,心下松了一口氣,也在想要不要和義父商量一下遣散專門供士兵消遣的妓,可這似乎不符合軍中定下的規矩,眉頭微蹙,糾結要怎麼向義父開口才好。
就是這麼會功夫,身後的女人一把抱住了她。
又一記花炮沖天轟然而響,雪風在耳旁呼嘯。
缪月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。
“你、你做什麼?”連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,胖肚酒瓶也在慌亂中落到雪裡,飄飄欲仙倒了出來,酒香那麼濃烈,裹得滿身都是。
腰間的手越收越緊,女人的聲音帶了哭腔,又隐約有點試探,“就讓我服侍你吧,将軍。我…什麼都能做的,洗衣、做飯什麼都可以……”
缪月咽了咽口水,心跳終于緩和一點,她用了幾分力氣将女人的手扯開,轉過來再看,女人臉上挂着兩道清淚,她有些為難,又不得不拒絕,“我和義父都用不到下人的,你……”
話都沒說完,女人又朝她跪下,“請将軍救救我吧,我會很聽話的……”
缪月皺了皺眉,方才明明都答帶她離開了,她還要怎麼救呢,這麼想着,話也就問了出來,“你還要我怎麼救?”
女人愣了一下。
點點雪花飄落下來了,吹着冷風,花炮終于停了,女人的臉卻愈發慘白,她有些不忍,要扶女人起來。
女人卻握住了她的手,她從都不知道女人的手也可以這麼軟的,像被陽光照耀過的水劃過指尖。完全不像自己的手,粗糙、滿是老繭,留着打仗落下的細小傷口……
一陣軟熱潮濕裹着她的手指,她震驚得不知怎麼辦才好。
女人正在含吮她的大拇指,手指每一寸地方都被舌尖舔過,濕膩帶着一點女人香。她的唇邊因為略大的動作潤出一點透亮濕潤,那雙同樣濕潤的眼眸稍顯急切地盯着她。
空氣中漂浮“啧啧”聲。
這麼冷的天,身上也立馬熱起來,她猛地抽出手,踉跄後退,“你、你這是幹什麼!”所幸夜深,女人看不清她滿面绯紅。
女人拉住了她抽得極快的手,柳葉眉蹙得極深,眼眶的淚欲落不落,“出去了,我沒可能再活下來,讓我留下來吧,你為什麼…不試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