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城冬日剛剛停下,料峭寒風裡吹來初春暖意,軍營落在城外,不比城裡人氣足。這地靠近赤水河,分支頗多,河面冰塊漸漸消融,雖地處邊關荒漠,周邊花草樹等綠植抽長得十分之快。
軍營數十裡遠有一片風花林,花朵開了大簇大簇地堆在枝頭,風一吹,上面圓形潔白的小花瓣便落下來,紛紛揚揚,些許飄到軍營裡面,煞是好看。
隻是畢竟是初春,邊境風也大,燕軍軍營校場内,數十個上半身赤裸的士兵正跪在地上,受着鞭刑。
士兵們的背上起了交縱錯橫的鞭痕,沾了鹽水的長鞭一掃而過,皮肉綻開,血水飛濺,再經寒風一吹,背上的痛便更加深入骨髓。
可見執刑之人多麼不留情面。
看台上,郭通滿意地撇撇嘴,撚着唇上的胡須,冷眼看向跪成一排的士兵,“給本副帥狠狠地打!背後竟敢議論燕将軍的不是,誰敢給你們這般狗膽!”
底下一個濃眉國字臉的大漢臉上漲得通紅,背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,此刻終于按捺不住,“俺們說了又如何?!她燕平就是兇狠殘暴,還不讓人說了?!老是苛待俺們這些士兵,俺們也是人,就這一條命!誰像她這個瘋狗,她不要命,俺們的命就不是命!?俺就是不服她!!當初軍營鬧了事,你這個老孫子就像個縮頭烏龜,這下害俺們吃鞭子,你欺人太甚!!…哎呦!”
話還說完,行刑的士兵又給了他一鞭子,背上皮肉炸開了花。
郭通肥胖的臉上泛着青,這蠢笨憨貨敢當衆讓他下不得台面,臉色有些陰沉,“去!給本副帥砍了他!!”
那大漢生得高大,生了滿身蠻力,被兩人架着拖拽,像砧闆上的魚擺得厲害,愣是制不住他,“俺不服!俺不服!…”
衆人默默無聲,隻能遞給他一個同情的目光。
大漢生生被五人擒住,以為自己必死無疑,哀哀朝天嚎叫兩聲,“俺的老娘欸!兒對不起你啊!……”
他生得壯碩,此刻哭嚎兩聲氣勢十足,聲音震天響。
“何事如此喧嘩?!”
這句話讓衆人一怔,連大漢也收得了哭勢。
幾個拖拽大漢的士兵立馬松了手,齊齊跪地:“将軍!”
相比郭通,士兵們更害怕這位實力與威嚴并存的燕将軍。
大漢“噗嗤”面朝下趴在地上。
缪月負手,看了一眼大漢背上交橫的鞭痕,微微皺眉,“怎麼回事?!”
最近一段時間,她與陸熙華置氣,不曾理人,其實這氣她早就消了,隻待陸熙華放些軟話,偏偏陸熙華半分眼力勁沒有,還老是躲着她。缪月心頭越發煩躁,陸熙華的這個脾氣她也是知道的,她不喜歡說事,什麼都愛壓在心裡。
剛開始為了尋求她的庇護,費勁千般萬般心思讨好她,說起來她喜歡上陸熙華,還都怪陸熙華自己。她那些年在軍營,雖是個女兒身,可性子到底是不一樣了,何況還是陸熙華那麼美的女人。在邊關,她因自己的身份始終融不進士兵群中去,誰又能想到被世人奉若神明的人竟連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。
打發無聊時間唯一途徑不是看話本就是練劍,所有人都離她太遠了,以為她是天上的月亮讓人高不可攀,可她僅僅不過是個普通人,沒躲過戰争殘酷,十歲的時候便孑然一身了,一路跌跌撞撞,茕茕孑立于世間。誰會關心她,誰會愛護她,誰會知道她的軀體上留了一道又一道難看的疤痕。
除了陸熙華。
陸熙華關心她,心疼她,包容她,愛護她,在隻有兩人的屋子,對着鏡子給她描眉化唇,會在她躺下的時候,獨自一人坐在煤油燈旁給她縫一套合身的女裝,她躺在床上隻需看着就好,陸熙華不止為她做了一件衣服,她在測量她的尺寸的時候說,“阿月,我要給你做齊整一年四季的衣服,春天、夏天、秋天、冬天……這樣隻要你想穿,什麼時候都能穿了。”說着,撫上她的臉頰,“真是委屈我們阿月了,明明長得這般好看。”
她曾無數次問過陸熙華,在看見過她那些盤旋扭曲在肌膚上的疤痕後,當真還覺得她美嗎?她都有些記不起她穿女裝時候的樣子,那記憶隻存留在十歲以前,她還不是一個人,還有親人。
陸熙華總說她美,也時常在她耳邊輕輕道:“要是阿月顧慮太多,就穿給我看。”
缪月時常分不清陸熙華哪些是真情,哪些是假意,她隻知道她很享受陸熙華對她的好,從沒有任何人這樣對她,以至于她回過頭時,就已經深深陷了進去,而陸熙華卻不見得。後來她死了,陸熙華的承諾終是不算數,還剩沒有做的冬衣,讓她死在漫天風雪的冰寒裡。
她退一步,陸熙華恐怕要退十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