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克裡斯殿下,您能懂得那種心情嗎?”亞爾林眸中的情緒愈發深沉,卻與悲傷相去甚遠,仿佛譏诮,又像是對命運的無可奈何,“我原以為母親是多麼深愛我的父親,才會在他死後一蹶不振。”
“可是當我和她同時背負上‘蓄意殺人’的嫌疑時,她歇斯底裡地沖着我怒吼……像是為了在警|察面前脫罪,又像是為了讓她自己也相信這個謊言。她說我的父親是個低賤的泥腿子,我的身體裡流淌着他一半的血,也繼承了他一半的低賤。我們這種出身微下的窮酸鬼,生來就擅長犯罪。她說我躲在棺材裡就是為了尋找殺死繼父的機會,她說我是個不敬畏‘死亡’的小怪物。”
克裡斯組織了好幾次語言,卻始終沒能組織出合适的安慰措辭,最後隻好放棄。他不自在地拍了拍亞爾林的肩膀,希望這個舉動能讓亞爾林稍微好受一些。
“不到十歲的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,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扣上了‘殺人犯’的帽子。庭審當日,所有曾經對我慈眉善目的鄰裡鄉親,都極盡惡毒之辭,詛咒我這個殺死繼父的壞胚,恨不能讓我立即死去。戴上鐐铐以後,與我一樣被諾西亞律法剝奪了人身自由的那些家夥讓我知道,人的罪行原來是可以用金錢贖買的。一百金鑄等價于一年的刑期,一千金鑄等價于十年,一萬金鑄就可以買回一個窮兇極惡之徒的性命……我的母親花光了畢生的積蓄,換得我們的法官老爺對她容情,判我來為她頂罪的機會。而我一無所有,連一白元都付不起,就隻能在那間暗無天日,連草席都破爛不堪,散發着惡臭,甚至可能死過人的牢房裡與老鼠作伴,度過自己餘下的人生。”
“那……”克裡斯小心翼翼地發問,“你後來是怎麼從監獄離開,成為法師,又來到坎德利爾的呢?”
亞爾林的笑意有些冷:“有一年,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與霍朗、戴納大人同輩的一位前代大法師到西德瑞拉省執行任務,調查一起由邪神信徒發起的襲擊事件。為了探查一處被邪惡力量污染的地點,當地配合那位大法師從監獄裡提出了一百名重刑犯,為那位大法師帶領的法師隊伍探路。我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這不就是讓你們去送死的意思嗎?”雖然早知道廷内法師的處事風格并不都像安瑞克那樣溫吞,但克裡斯還是被驚了一下,“這在審判廷裡……也是被允許的?”
亞爾林的語氣依舊沒什麼波瀾:“重刑犯,大都是一些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,終身不得自由或很快就要被執行死刑的暴徒。他們的死不會令任何人感到惋惜,甚至會有不少人覺得,讓重刑犯受到邪惡污染的折磨,痛苦死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。”
克裡斯沉默了下來,但亞爾林的回憶還在繼續。
“當時為法師團探路的一百名重刑犯除我以外全部死亡,我因被惡靈上身,在那隻惡靈的保護下逃過一劫。那位來自坎德利爾的帶隊大法師由此認為,我具有極高的亡靈系法術天賦。他詢問了我的罪名與刑期,并為我徹查了當年的案件。雖然彼時我的母親已經過世了,但作為位高權重,又實力強大的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的大法師,他還是成功讓當年的法|官與警|察們松了口。我被西德瑞拉省中心監獄釋放,并随他回到坎德利爾,被戴納大人收作學生,開始修習法術。後來那位前輩過世,戴納大人也升作榮譽大法師,我便接替了那位前輩的位置,成為了坎德利爾大法師五人團的成員之一。”
不知道該對亞爾林這段往事做出什麼評價的克裡斯低下頭:“原來……是這樣。”
亞爾林似乎對克裡斯的反應早有預料,靜靜盯了他一會,才又重新開口:“十幾歲時,待在西德瑞拉省中心監獄裡的我深感命運的不公。我不能理解我的母親,也不能理解西德瑞拉那些為了錢财,選擇幫母親用那個拙劣的謊言掩蓋事實真相的司|法人員。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錯,卻要遭受這些不公,遭受被至親之人抛棄、背叛的命運。我無法接受世界并不是我幼年時所聽說的,童話故事的最後,被勇者拯救的王國那種公正、自由,居民們個個善良熱情,人人都能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的樣子。”
“但後來有一天,我忽然就明白了。童話故事都是那些像我一樣對現實世界感到失望的人編造出來的,不存在,也永遠不會降臨到現實世界的幻夢。人心的惡念是無法被消解的,‘惡毒的繼母’、‘暴虐的國王’,永遠比‘勇敢的騎士’、‘拯救世界的少女王後’要多得多。惡念讓富人欺壓窮人,讓丈夫蓄謀殺死妻子,讓父母為了保全自己抛棄孩子,讓西德瑞拉沒有公正與道義。上位者不想改變自己是得利者的現狀,下位者光是活着就已經很艱難了,沒有能力去改變現狀。”
“成為法師反倒是最好走的一條路。修習法術、加入審判廷的代價,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,隻是存活于世的代價中的萬分之一。而我們借此擁有了力量,擁有了尊嚴,擁有了足以令人忌憚的地位,再也不用遭受那些不公。這很值得。克裡斯殿下,天生便擁有很多東西的人隻是少數。出身低微者,想要得到任何好處,都是要削肉剔骨,付出代價的。”
克裡斯垂着眸子沒有說話,亞爾林微微歎了口氣,走上前去将窗簾拉開。
清晨的日光裹挾着霧色穿透窗面的玻璃,落在亞爾林肩頭,亞爾林藍黑色的法師長袍随着他的動作晃蕩了一下,使他整個人顯出一種古怪的肅穆。
“克裡斯殿下,天亮了。”
克裡斯擡頭看向他,卻發現亞爾林已經将自己全部的情緒都收斂到了眸底。太陽重新升起,往日便不複存在,亞爾林又是那個持重的大法師亞爾林了。
就仿佛那些舊事從未被提起過似的。